第8节

裴荔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惊慌,“哥!你在哪儿?有人在敲家里的门,敲得很凶……”

裴序的脸色瞬间一沉,直直站起身道,“锁好门,谁来都别开,等我回去。”

饭刚吃到一半。沈渝修不明所以地看他挂了电话,急匆匆往玄关走,叫住人道,“怎么回事?”

“家里有事。”裴序换着鞋说,“就我妹一个人在家,我得马上回去。”

沈渝修觉得他鲜少露出的焦急情绪不像作假,便拿起钥匙抛过去,抱着胳膊道,“急就别拖了,开车去吧。”

裴序看了看那枚车钥匙,穿上鞋道,“我打车。”

他们谁也没定义现在的关系,谁也不想主动去捅破那层窗户纸。裴序固然肯缓慢地、少量地踏入沈渝修的生活世界,但许多时刻,似乎仍旧坚持保持一种透明而微妙的距离。

沈渝修心里多少清楚这一点,见他真的不打算拿,便抓起钥匙塞进他的兜里,靠在墙边避重就轻道,“没开过好车不敢开啊?”

裴序抬头看向他,搭在门把上的手紧了紧,短暂地沉默了数秒。

沈渝修望着他,像是硬要逼着人再往前走一步,不由分说地握着那只手臂,贴着那张漂亮侧脸潦草一吻,低声道,“车主都上过了,车不敢开?”

他站直身体,扬手松开人,笑眯眯道,“行了,走吧,早点回来。”

-

裴序开车返回自己家所在的那栋筒子楼的路上,又接连收到裴荔打来的两个电话。

他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有人砸门的动静,心里格外焦躁,车开得极快,总算在裴荔打来第三个电话时,赶到了楼下。

整栋楼的楼道灯早被那两个人吵得亮了起来,裴序三步并作两步,飞快上楼,几脚踹开不停砸门的两人,“干什么?!”

被他一脚踢得磕到墙上的人明显有些醉醺醺的,大声骂道,“操/你妈的,打牌输了不给钱还打人啊?!”

“就是!裴曼那个婊/子呢?!欠了老子六千块都几个月了还不给!”

裴序表情难看极了,随手抄起对门邻居搁在楼道里的空啤酒瓶,猛地砸到那个满口脏话的男人头上,拎着他的衣领阴沉道,“我他妈不管裴曼欠了你们多少钱,在哪儿欠的,你就上哪儿去找她!再敢来我家,我保证你一分钱拿不到还得横着进医院。”

啤酒瓶炸开的暗绿色玻璃碎片叮当掉到地上,仿佛一地的烟火余烬,散落时发出像小时候他给裴荔做的手工风铃的铃声,清脆,悦耳。

两行血顺着那个沾满汗渍的脏污创口不断滴落,裴序扔了瓶柄,从钱包里摸出一把钞票扔到地上,盯着面前发愣的两人,眼神狠厉,低吼道,“滚!”

楼梯间好一会儿才静下来。

裴序从楼道的窗口看见那两个人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低低舒了口气,摸出钥匙开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裴荔房间的门紧锁着。裴序不确定门口的动静她听到了多少,只能尽可能放平声音,敲敲门,温和地说,“荔荔,是我。”

他等了少时,门轻轻打开了,脸色惨白的裴荔抱着一个很旧的抱枕,嘴唇微微颤抖地看着他,“他们走了?”

“走了。”裴序走上前,一把揽住妹妹,动作很轻地摸着她的后脑,“别怕。”

“不是第一次了……”因为不规律饮食作息,裴荔嗓音略有沙哑,她埋在裴序的怀里,小声抽泣道,“哥,这些人还会不会再来……”

“不会,他们再敢——”裴序按着妹妹细软的头发,正要开口安抚,突然听见门口又有人敲了两下门,不由得眼神一变。

敲门声十分客气礼貌,并不凶狠。裴荔身体抖了抖,强行压下哭腔,瑟瑟道,“哥?”

“别出来,锁好门。”裴序语气坚决地说,推开她,关上了房门。

第24章 玻璃风铃(2)

敲门声又响了一次。

裴序深吸一口气,满脸阴郁地拉开门,警告的话刚到唇边,见到来人又急急刹住了。

并不是方才闹事的两个醉鬼。站在门外的陌生中年男人身量矮小,穿着廉价,胡茬头发像是刚理过不久,揣着手,客客气气道,“我找裴曼。”

裴序静默一瞬,说:“她不在。”

“噢。”对方似有些着急,“她的手机打不通。”

“应该在哪儿躲债打牌。”裴序语气不善,好像无法忍耐地要把憎恨波及到一切提及裴曼的人身上,生硬道,“你多打几次,总会开机。”

中年男人没说话,转而若有所思地背着手打量裴序,笑笑道,“好,那你是——”他像是早有一个十足确信的答案,微笑着问,“裴序?”

裴序皱起眉,眼中全然是一片警惕,“你认识我?”

“不认识。但以后还要再见面的。”中年男人说,“等裴曼在家我再来。”他干脆利落地挪步下楼,崭新的皮鞋踩在水泥楼梯上,引起一阵咔搭声。走到楼梯转角,他恍然想起还未自我介绍,回过头,用一种饱含奇货可居意味的眼神看着还没关上门的裴序,笑笑道,“对了,我姓魏,你记得告诉裴曼,给我回电话。”

来路不明的访客下楼离开了。裴序半低着头,回想一遍裴曼那些赌友,没找到什么印象。今晚事情太多,他不想再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分心,便关了门,重新回到裴荔的房间。

“哥。”闷闷缩在床上的裴荔抱着膝盖道,“刚刚是谁?”

“不认识的。没事儿。”裴序坐到床边,握了握她的肩,“别怕。”

裴荔睁着那双大大的、含着少许泪光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点点头,慢慢躺下来,拉上被子,小声说,“哥,你是不是还要去上班?”

裴序很少和妹妹讲赚钱的事,有些不光彩,有些太危险,因此他没告诉妹妹工作相关的变化,敷衍道,“我和同事换班,今天不去了。”

他这么说着,脑子里冷不丁突兀飘过沈渝修那句早点回来,声音顿了顿,含混道,“你睡吧,我在家。”

他的陪伴让裴荔终于放松些许,配合地闭上眼睛,预备入睡。裴序没就此出去,轻手轻脚地放好抱枕,背坐在床尾,发短信告知沈渝修后天会去开车接他,到时再还钥匙,继而手机关了静音。

隔了几分钟,裴荔微弱的声音又从被子后冒出来,“哥,我准备回学校上课了。”

裴序有点想抽烟,忍了忍,捻着手指,侧过头对她道,“要不要再等等?”

新闻来来去去,引爆得快,散得也快。但校园内的观众始终是那一批,看见当事人难免要发发议论。裴序总想再等等,再等等,等到裴荔的伤口彻底愈合,以免表面结了层痂,内里仍在流血。

“我休息好了。”裴荔逐渐从惊惶状态中抽离,语气调整得平静不少,“再不回学校的话……期末考会有问题,年底拿不到奖学金。”

她担心裴序不答应,又很快补充道,“我总是要回去的——”

况且家里这个状态,确实不适合再多呆下去。

裴序明白妹妹未说出口的意思,坐近了一些,就着台灯暗淡的无遮无拦地看了看裴荔的脸。她这些天消瘦很多,不剩几两肉挂在脸上,浮着一层出门过少而蒙上的灰暗。只有乌黑的眼珠静静凝视着人,慢慢积蓄起一股生气。

他的确是不能一直把裴荔护在家里。

裴序和她交换了一个彼此都很勉强的笑容,伸手拨了几下挡住她眼睛的碎发,温柔道,“好。”

-

沈渝修发觉裴序是真的很宝贝他的妹妹。

昨晚吃完饭,公司助理紧急来电,沈渝修便上线开了几个小时的会议,直至凌晨才睡下。

一早起床,半边床空荡荡的,仅剩手机里那条裴序发来的未读短信。内容简略,对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字未提,意思明摆着是要在家呆一天。

沈渝修一向没有插手管别人家务事的习惯,但这次稍有异样,读着那一行文字,丝丝缕缕地生出想问一问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还悬而未决,助理的电话进来了,委婉提醒他早上有几项颇为紧凑的事项安排。

于是沈渝修不得不先起床洗漱,匆匆忙忙地赶去公司,暂且把裴序放到脑后。

这一天公事格外多,沈渝修忙到下午,财务的人又来敲门,说是到了和会计师事务所那位王姓合伙人约定的时间。

沈渝修连轴转得晕头转向,到会计师事务所开完会快走人了,才猛然记起很早前卖给裴序的那个人情,装作随意地问送他的李经理,“对了,这么久都忘了谢你,不知道之前介绍的那个裴荔在你们这儿干得怎么样?”

李经理被他问得一愣,面露难色,硬着头皮说,“裴小姐最近没有来上班。”

沈渝修有几分意外,追问道,“没来?”

虽然很少关注员工八卦,但办公室茶水间的闲话李经理多少也听了一耳朵。他不清楚沈渝修和自己这位实习生下属的具体关系,不敢贸然作评,只好语焉不详地说,“听说是身体不太好,在休养……当然了,沈总的人我们会照顾,等她恢复好随时可以上班。”

沈渝修轻哼一声,客气了两句。几人交谈着,路过同层的人事部办公室,说不上是不是巧合,沈渝修一眼便在办公室中办理手续的人里瞥见了裴荔。他停住脚,站在办公室外仔细看了看,微侧过脸问,“这不是来了?”

李经理也有点糊涂,人在状况外倒还知道该干什么,迅速进去交代几句,将裴荔领了出来。

既然决定好回校,裴荔今天就去上了课,下课之后又来到这家事务所,满以为耽误这么长时间没法再留下实习,却没想到被轻飘飘放过,可以照常上班。

她疑惑地跟着经理走出办公室,看见沈渝修,立刻有些明白了。

“裴荔。”沈渝修态度像上次一样,很亲和,带着她下楼,随口问,“前阵子身体不舒服?听你经理说的。”

裴荔僵了一下,指尖冰凉地别好一缕散发,“嗯,有一点,不过现在好了。”她尽力表现得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一样轻松,冲沈渝修感激道,“是不是又麻烦沈先生了……谢谢。”

“不麻烦。”沈渝修别过脸,示意助理自行开车回公司,又对裴荔道,“下班了,你哥来接你吗?打算去哪儿吃饭?”

“我哥他有事,说会晚点回家做饭。”裴荔不太好意思地说,“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今天该请你吃顿饭的。”

沈渝修心思一动,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道,“不用,去你家吃就行。”

第25章 玻璃风铃(3)

裴荔怔愣片刻,迟疑答应了沈渝修这个要求。

沈渝修从她的表情里解读出意想不到和浅淡的局促感,立刻展露一个恰到好处的期待性微笑,故意提起另一个话题,“不好空手去。对面有超市,我去随便买点东西?”

果然,裴荔顾不上再考虑沈渝修去家里吃饭是否合适的事情,连连摆手婉拒,“这顿饭应该我们请的,不用买不用买。”

她想了想,借口去路边招手拦车,给裴序拨了个电话。但出人意料的,连打了两次裴序都没接。没办法,总不能一直让沈渝修等下去,裴荔回头看了眼礼貌站在几步外的人,抿抿嘴道,“那……我们先上车吧。”

车往A市北边开,风景逐渐疏落荒凉下去。这一带有些已经被拆迁,有些正等着动迁,老砖房和筒子楼里的人们像周遭环境一样,或多或少泛着懒怠于现状或亟待全新未来的气息。

裴荔在路上给裴序发了条短信,而后便和沈渝修不卑不亢地谈了一小会儿家里的位置和情况,大概因为不明确哥哥和沈渝修的朋友关系有多深,所以点到即止,没讲更多细节。

沈渝修倒很感兴趣,只是出于风度而未追问,心里像画读书标记似的,把裴荔的话勾了几个小点藏在脑海里,以待日后和另一个人聊。

出租车最后在筒子楼群外两三百米的一个巷口停下来,那条巷子里支着杂七杂八的摊贩,不可能开进去。沈渝修没管裴荔的推拒,坚持付了钱,才和她一起下车往小巷里走。

“就是那栋。”裴荔抱着背包,微微踮了一下脚,指着不远的一栋楼说。

他们穿出小巷,走到楼前一片空地上,看得出这儿以前是个篮球场,年久失修,现在只剩几个小孩嘻嘻哈哈地在空旷场地的一角打闹。

“这里住户不多?”沈渝修问。这栋楼看着不太像有很多人居住的样子,有几间阳台空落,防盗网上挂了厚厚一层灰,看上去闲置很久了。

“这几年是变少了。”裴荔说,“有能力的都陆陆续续搬到那边新开发的小区……啊!沈——”

女孩的一声尖叫混着玻璃爆裂的声音划破日落时分的安宁气氛,吓得那群猫在角落里玩耍的孩子们纷纷停下奔跑的脚步,呆呆地回头看过去。

幽暗的门洞里不知何时蹿出来三个男人,照着两人就砸。沈渝修反应极快地拖了裴荔一把,同时用手臂条件反射地护住自己额头,躲得及时,暴力打碎的玻璃片仅划破了他小臂的西装,拉出两道见血的伤口。推拉的惯性让裴荔猛地摔到地上,总算没被那些飞溅的碎片划伤。她惊慌失措中一望,见着沈渝修胳膊上滴下的血,吓得朝着巷内的人群大喊道,“救命!救命啊……”

头上蒙着纱布的一个男人,手里抓着只剩短短一截的啤酒瓶,大骂道,“你妈的,昨天还敢打老子,不给你点教训老子跟你姓!”

“哎哎,老三,你特么急个屁,看清楚了!”正要一脚踹到沈渝修膝弯处的人瞟见那张脸,狐疑道,“操!不是这小子吧?”

看热闹的人群慢慢围过来,裴荔在慌乱中颤着手,好不容易翻出手机,还没解锁,就先接到了裴序的回拨。她哭得哽咽,邻居好心扶她才将将站起身,断断续续道,“哥!哥你在哪儿?别买菜了快回来……我,沈、沈哥他被……”

沈渝修爬起来,甩掉原本搭在臂弯的西装外套,盯着给他搞完一出飞来横祸后就不知所措的三人。他从小到大说不上养尊处优,怎么也算生活优渥,伤成这样是头一回,疼得咬牙切齿,捂着伤口骂道,“你们他妈谁啊?!”

三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地商量一阵便推搡着往后退,在几句起伏的、或真或假的“报警了没”议论声中落荒而逃了。

“沈哥。”裴荔抽噎地跑到沈渝修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右臂,眼泪一下涌出来,“流血了……对!隔壁楼有诊所,我、我带你过去……”

沈渝修刚想说好,差点被人从后撞了一个趔趄再摔到地上。飞速赶来的裴序额头一层冷汗,几乎是蛮横地挤开围观的人群,看裴荔没事才松了一口气,“荔荔!那几个……”

他的话在见到裴荔颤抖捧着的那只胳膊时戛然而止,目光缓缓上移,对上了沈渝修的视线。

沈渝修脸上有点灰,也有一层情绪激动而造成的潮红。他今天穿的是正装,价值不菲的衬衫用料很好,质感极佳,现在被弄得满是脏污,灰尘和血混迹在一起,黏在两道触目惊心的破口上,像在精心留白的画布上打翻了原本属于一幅阴郁的、暗红色基调画作的调色盘,让人觉得痛惜、遗憾与不般配。

裴序注视着伤口,久久没说话,缄默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带沈渝修去处理伤口。

那两道伤口都没到需要缝针的地步,消毒上药,包扎好后,沈渝修终于踏进了裴序的家。

劫后余生,裴荔语言有点混乱,磕磕绊绊地与裴序讲了一遍来龙去脉。她受惊不小,坐也坐不安定,坚持要进厨房熬粥,推着哥哥去向沈渝修道谢。

裴序只好回到客厅,倒了半杯水,放到沈渝修面前,“谢谢。”

这是他第二次对沈渝修说谢谢,比上一次要诚恳一些。

沈渝修睁开眼睛,动了一下,带着点笑仰脸看他,“谢什么,顺手拉了你妹妹一把?”他伸出没有擦伤的左手,端起杯子喝干净了,嘴角沾着水渍含糊道,“是男人都得拉啊,总不能把女孩子推出去,让她落到几个男人手里吧。”

说罢,他眨了眨眼,拿下杯子,递给手停在半空的裴序。而裴序似乎在他喝口水的时间内就变了,那声谢谢带来的眉梢眼角的柔和尽数消散,恢复成很早前那张平静无澜的脸。

“是吗,你这么想。”裴序说,好像是单纯接他的话,又好像是在反问。

沈渝修被疼痛搅得思维迟钝,未能猜透这句话里的深意,张了张唇,又不知道该怎么追问。

裴序猛地抽走那只杯子,转身走到餐桌边,沉声问,“还要水?”

“嗯。”沈渝修点了点头,看着面前背光站立的男人,莫名感知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应当再深想一点,却如坠云雾,摸不到任何头绪。

第26章 月亮警察

“哥?”仅存在了接一杯水时间的沉寂很快被打破,裴荔来客厅拿一袋蔬菜,看见沈渝修还是那副脏乱的模样坐在沙发上,微带歉意地向他眨眨眼睛,催促裴序道,“你还是带沈哥换件衣服吧,这样等下也没办法回去的。”

沈渝修挑挑眉,趁裴荔背过身去的间隙,冲拿着水走过来的裴序抛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站起身道,“嗯,是该换。”

裴序视而不见,朝一边的房间偏了下头。

沈渝修还挺喜欢他这个样子,像条不肯咬钩的鱼,非等着人换个更有分量的鱼饵。或许追逐本身就是乐趣,他把刚才如云似幻的模糊疑问丢开了,接那杯水前指尖有意无意地多磨蹭了两下裴序的手腕,在对方投来的警告意味极浓的眼神中更加放肆大胆地咧嘴一笑。

裴序一脸的不对味。他嘴唇微张,舌尖隐秘地在其中一闪,便伸手不轻不重地握住沈渝修那只没伤的胳膊,连人带杯子一起拉进了房间里。

裴家很小,面积大概到不了沈渝修公寓的三分之一,两室一厅的结构被硬生生多辟出一间狭小的屋子作为裴序的房间。挤进两个男人立刻显得格外逼仄,关上门,沈渝修就顺理成章地紧挨着裴序,让裸露在外的皮肤越来越多地贴到一起。

天空正缓缓沉入夜幕,边际泛着幽静的深紫色,残余的昏黄光线经由那扇窄小的窗,吝啬地落到少数事物上。裴序的皮肤看起来更白了,像被特别眷顾,甚至令沈渝修有种他微微发亮的错觉。

“老实点。”裴序推开他道。

“怕你妹妹知道你天天跟谁睡啊?”沈渝修笑他,左手那只比体温略高的玻璃杯,作乱地顺着裴序T恤下摆徐徐钻上去,沿着他腹部起伏的线条滑动。

玻璃擦过皮肤,在黑暗中比沈渝修的抚触更为暧昧。裴序看在那只右臂缠着纱布份儿上,没跟他多较劲,“你换不换衣服?”

“换啊。”沈渝修收回手,随手搁下杯子,懒洋洋地单手解起了领口的扣子。

裴序随手从床上抓了件还有些皱痕的T恤,递给他,“就这件。”他好像认为沈渝修很难屈尊降贵地在这间房子里呆下去,或者说与这里发生任何联系,所以懒得费心去找。沈渝修确实也没有立刻接过去换上,而是问他,“有浴室吗?”

他敞着衬衫,薄韧的腰很惹眼,人却无辜地说,“在地上滚了一圈,想洗个澡。”

裴序终于咬住了饵,绷着的脸略略一松,揉捏着他的衬衫边缘,低声说,“你打算这个样子出去?”

沈渝修暗笑一声,抬手掐着他的下巴亲了一下才正儿八经道,“拿条湿毛巾就行,胳膊太脏。”

裴序微感意外,像是没想到大少爷今天这么好打发。他出去找了条毛巾进来,沈渝修衣服已经换好了,坐在他那张床上摆弄扔在床边的一包烟。裴序的T恤套在他身上很合适,让他这个人无比自然地融入了这间小小的、属于裴序的屋子。

沈渝修晃了一下胳膊,示意裴序帮忙弄干净上臂的灰尘和汗渍。裴序握着他的手腕,把温热的毛巾按上去擦了两把,低头瞟见了他下半身与T恤格格不入的西装裤和皮鞋,开口道,“好了,我开车送你回去。”

“急什么。”毛巾的热度恰到好处,沈渝修觉得舒服,朝后一仰,懒懒道,“我来吃饭的,饭还没吃。”

被他反手拽着坐下的裴序没推拒,只说,“随便你。”

沈渝修就和他并排坐在窗边,看见眼前那扇距离不到一米的小窗户格栅间升起一颗月亮,静谧地悬在夜空中。床头放了盏很有年头的小灯,他摸索着找到开关打开,啪地一声,房间亮了一小块,灯座上贴着一个快掉干净颜色的小商标让他笑着念了出来,随口道,“小神童——这灯我阿姨的女儿也用,她女儿是挺神的,怎么到你这儿就不神了。”

裴序从他手里抽走那包烟,点了一根,没搭理他的奚落,“你的阿姨?”

那种灯很便宜,样式也旧,超市货架上都见不到,属于楼下小摊贩卖的杂货,沈渝修家的人再勤俭节约应该也不会买的。

“嗯。我家保姆。”沈渝修说,“带了我十年。”

“她带我的时间应该比我爸妈加起来都长,前几年辞了工,去美国给她女儿陪读。”沈渝修打了个哈欠,仰望着窗外的那块深蓝色,“大学的时候我去她家给她女儿补过几次英语……你家和她家挺像的。”

“你?”裴序捕捉到重点,吐了一个单音。

“我。”沈渝修斜他一眼,针锋相对道,“那女孩子比你知恩图报多了。”

裴序扭开脸了。沈渝修不乐意,伸出那只挂彩的胳膊,硬要圈着裴序的脖颈逼他靠过来。那些绷带的确非常有用,被圈的人破天荒顺从地动了一下,任他的脸贴到肩头。

沈渝修不喜欢人抽烟,再好的烟都不行,他觉得烟味呛人,像在泳池里呛了口水似的呼吸不适。但裴序抽烟时模样分外好看,廉价的烟草味道就变得可以容忍,甚至具有诱惑力。他再开口前,伸手把那支烟拿下来抽了一口,紧接着便嫌弃地塞回去了。

裴序颇为大度地没计较,继续夹着那根烟,缓缓含住了滤嘴。

“她有时候会给我打个电话……上个月还嚷嚷着给我寄东西,老太太真会想,运费比东西都值钱。”沈渝修眼睛里有点笑意,朝着窄窗外的月亮平淡地把那口烟吐出去,“她过得挺好的,女儿准备申请全奖读博,以后大概就留在那儿了。”

“不回来?”裴序说,他用语气表示出另一重疑问的意思。

沈渝修也听懂了,“看我?机票太奢侈了,对她而言。”他笑了笑,继续说,“况且她还有自己家要照顾——虽然就她女儿吧。”

沈渝修不太想陷入回忆,讲了片刻往事,适时打住了,很快地转换话题道,“你妹妹跟她女儿也挺像。”

他唯一的听众听得很认真,隔了少时,抽了口烟,抬头道,“我妹没她女儿命好。”

沈渝修侧了下脸看着他,两兄妹刚刚在诊所内交流那三个男人的来路时多少飘进了他的耳朵里。他了然裴序这话的意思,但裴荔有裴序,总比无人陪伴要强上太多,因此无论如何,应当都还能说得上幸运。

“也不算太差,不是有你吗。”沈渝修不知道讲给谁听,情绪真假不明,只顾盯着裴序很薄的鼻翼和长得非常精致的鼻尖看。

他看的时间太长,裴序没法不感觉到,转过头和他平视一小会儿,忽然拧起眉,抬手用手里那块只剩一点点温度的毛巾碰了碰沈渝修的眼睛下方,“这儿也划了?”

沈渝修让他碰得一痛,脸都皱了,“没注意。”

是个很小的伤口,以至于诊所的医生都忽略不计,未作处理。

“快划到眼睛。”裴序用拇指蹭了一下那附近的皮肤,在那颗眼尾附近的痣上停了几秒,小题大做地丢开毛巾,嘴里衔着烟,熟练地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出棉签和碘伏涂了一遍。

这种很细致的事,令裴序不太像裴序。细致总显得人非常关心与专注,而裴序好像不会为任何人如此。他是《月亮警察》里那个留在月球的孤单警察,仅需要星星、石头,与远处的深蓝宇宙。但此刻的沈渝修并不在意,他愿意顶替坏掉的迷你自助咖啡机,成为只向一个人贩卖咖啡与甜甜圈的咖啡店员,和他巡逻、漫游,分享一颗月球全部的日升日落。

第27章 蝴蝶鳞片(1)

他们拖拖拉拉,在那件比普通储藏室大不了几平米的房间里呆了很久。

晚餐顺理成章地变成裴荔主厨,三菜一汤,水平比裴序强不少。吃完饭,不等沈渝修支使,裴序就主动站起身,说要送他回去。

“走那么急干什么,你妹妹八成已经发现了。”沈渝修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漫不经心道。

裴序发动车子的手略略一停,用余光瞟他,一脚油门将车开了出去,“你怎么知道。”

“在房间里呆那么久,睡一觉都够了。”沈渝修半眯着眼睛,像是等着看他的反应,“裴荔都快大学毕业了,没那么纯情吧。”

“你是男的。”裴序淡淡道,又点了一下刹车,在一个黄灯即转红的十字路口停下。

沈渝修眼珠转了转,趁着等红绿灯的间隙凑过去些许,追问道,“那你以前是没跟男人睡过,还是没把男人带回家过啊?”

他微热的呼吸拂过裴序耳廓,裴序继续直视着前方,手上利落地换了档,不咸不淡道,“你是我妹妹带回去的,不是我带的。”

沈渝修嗤笑一声,懒得和口是心非的男人多费不必要的口舌。他收起手肘往回一靠,受伤的胳膊不巧撞了一下车窗边沿,登时疼得低声骂了一句,顺口把之前在诊所听到的只言片语问了出来,“那三个打人的过来是要你妈还赌债?”

他倒抽一口凉气的气音让裴序不由自主地分神看了一眼,搭着方向盘的右手微微用力,指节发白,答道,“嗯。”

“多少钱?”沈渝修垂下眼睛查看伤处,低头的动作多少冲淡了这三个字用于反问时的高高在上感。

裴序一打方向盘,拐进繁华的城中区域,几乎没有停顿地说,“不用。”

晚餐时间刚过,商业区内格外热闹。但因为两人都没降下车窗,车内便有一种隔绝外界的自然静谧。沈渝修不觉得尴尬,他总有轻巧便把回绝的谈话拉回符合自己心意的能力,“又不是给你。”他说,“你看不出你妹妹被吓得很厉害?”

“下次他们再来,就剩裴荔一个人怎么办。”

商业区堵车,裴序放下手刹,等着车流慢慢前进。他转过头,可能是因为提到了裴荔,可能是因为沈渝修本身,他的表情和语气透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和颜悦色的味道,“她在学校住,很少回家。”

话毕,他食指指尖规律地轻点几下方向盘,好像在犹豫有些无关紧要的内容是否要说,片刻后,平静道,“那三个人我可以解决。”

能有什么解决办法,不给钱无非就是硬碰硬。家里有个赌徒的困境沈渝修没体会过,但总见过几次,单纯靠钱或靠暴力都很难解决。他想插手,却觉得自己这一份好心要送出去委实困难,索性放弃坚持了,丢给裴序一句他平常不大乐意听见的话,“随便你。”

听起来不想冷嘲热讽,倒有几分发脾气的意思。

裴序唇角一勾,跟着前方开始移动的车辆,缓缓驶向不远处的公寓。

回到家后,沈渝修手机接连震动,摸出来一看,除了谢骏发来的派对地址,还有两条银行的未读短信,顺着往上一翻,发现前几天那张给裴序的卡被人存了一小笔钱。他按了两下显示着那条信息的屏幕,把手机朝裴序一晃,问:“你存的?”

裴序正在穿拖鞋,稍稍抬头一扫,随即嗯了一声。

余温

  • 作者:不是知更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7.1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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