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他说着又上前一步,将距离缩短至几十公分,语气像讨债似的稍显强硬。

关上门留出的这方封闭空间安静许多,裴序耳朵里不再是轰炸般的重低音音乐和喧闹人声,第一次清晰、不受干扰地听着沈渝修的声音。

无论内容是什么,沈渝修的声线偏温和是不争的事实。裴序不经意间发现他说话前会快速眨两下眼睛,睫毛微微抖动,唇角挂着笑,引人注目的唇珠又在身后射灯的照耀下变得分外精致柔软。

即便是债主,也是最不招人讨厌的那一个。

“起码也要有点表示吧。”沈渝修说。今晚如果不是他发话,裴序这会儿早被带进经理室,落一顿教训之外,这个月工资应该也剩不下几个子儿了。

裴序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但罚与不罚,剩多少并无多大意义,不是到这个债主腰包,就是到那个债主手里。

一想到几天后的还钱日期,他闭闭眼睛,心底漫上一层焦躁,抬手拿下先前被甩在背上的西装外套,手臂挽着衣服,单手插进裤子口袋里,与挡在门口的男人对视片刻,语气开始变得不大客气,“你想怎么样?”

沈渝修没留意他情绪的变化,只是笑了笑,提出和上次一样的邀请,“陪我喝一杯?”

裴序审视两秒面前与自己身高相仿的男人,忽然出人意料地咧嘴一笑,唇角勾起一个饱含讽刺的弧度。

他不是没遇到过纠缠他的客人,男女都有,脸皮再厚,被他私底下刺两句或是动手警告两次也就作罢了。沈渝修看着态度不错有商有量,其实和那些仗势欺人的暴发户一模一样,给一点小恩小惠就挟恩望报,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逼着他低头接受从指缝里漏出来的施舍。

积压多日的烦躁这会儿一股脑冲上来,裴序几乎顾不上再多考虑后果,口吻强硬,“想喝酒,外面随便哪个少爷都能陪你喝到明早打烊。”

沈渝修还没见过他笑,不由自主地被那个笑容晃得愣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话。

裴序将手里团成一团的、沾着血渍的纸巾利落地抛进一旁的垃圾桶,一把将挡住路的沈渝修推到侧边的墙上,“我是保安,不是出来卖的。”

那一下推得过重,撞得沈渝修后背生疼,险些磕到后脑。

头一次被人这么不客气的对待,他怒从心起,不甘示弱,反手搭住裴序的手腕,就势抓着他微敞的衬衫衣领,逼得要撤身离开的青年不得不保持和他紧贴着脸的姿势,声音也变沉不少,“我要当你是个卖的还在这儿跟你废话?!”

这个拉拽的体位令裴序显得稍高一些,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恼羞成怒的人,手上一用力,便轻松将沈渝修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掰开,冷笑道,“哦,那好。”

他那双不专注于任何的眼睛此刻倒映出沈渝修气得发红的脸颊和格外红润的嘴唇,修长有力的手压制着沈渝修预备反击的动作,一字一顿道,“沈先生,我对喝酒和搞男人屁股都没什么兴趣,现在能让我出去了?”

沈渝修纵横情场这几年,向来讲究风度,无论是炮友还是恋爱基本都能好聚好散。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从别人嘴里听到“对搞你的屁股没兴趣”这种话,气得脑子都转不过来了,不知道是该气“没兴趣”还是该气裴序竟然认为他是被压的那个。

他怒极反笑,猛地一下挣脱裴序的桎梏,伸手一把拽住皱巴巴的衬衫立领,对着那张薄薄的嘴唇就贴了上去。

裴序压根没猜到还有这一手,整个人僵在原地,足足过了小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表情立刻变得格外凶狠,用了比方才还重几倍的力道甩开叩着他下巴接吻的人。

沈渝修这回却有准备,及时用手臂一撑,没撞得太厉害。他舔舔自己因激烈亲吻而愈加鲜红的下唇,故作气定神闲地用拇指擦了一把,理理稍起褶皱的衬衫袖口,话里夹着几丝挑衅地说,“还不错。”

裴序阴沉地瞪着他,对面的人却毫无惧色,根本不担心他跟自己动手,笑眯眯说,“我帮你省的那个该赔的手机是新款吧?多少钱?八千还是一万?”

沈渝修拉开门,施施然往外走,故意恶心他道,“那你这个吻可真够贵的。”

第7章 唇珠

今夜无风,坐在室外也不觉太冷。谢骏和蒋尧到顶层会所,进了早定好的包间,分别靠在露天弧形沙发的两头,端起由女伴斟好的酒,边喝边聊。

“沈哥怎么还没上来?”

“说不定就不上来了。”蒋尧一哂,问他,“你有事?”

“这不是最近手头有点紧嘛。”谢骏起身,示意蒋尧身边的女人让出些位置,“想找哥帮帮忙,好顺利把那块地拿下来。”

“你还有手头紧的时侯?”蒋尧晃晃酒杯,“少哭穷了。”

“真的。”谢骏坐到他近旁,抱怨道,“三个项目动工之后都在催款,早把手上的钱榨干了。我跟我大哥那关系你也知道,回去拿钱铁定要被他在老头子面前借题发挥……两三百万而已,我保证,顶多借三五个月。哥帮帮忙,跟沈哥说说,拉我一把呗。”

蒋尧拖长声音哦了一句,“我说呢,昨天非让我找沈渝修过来,算盘打得挺响啊。”

谢骏跟他碰了一杯,嘿嘿一笑。

“可惜他今晚不一定有心情跟你聊这个。”蒋尧闲闲道,“没看他粘那保安身上了?谁知道这会儿人在哪儿鬼混。”

他提起方才在楼下的事,谢骏也来了点兴趣,顺着话道,“那个保安跟沈哥?”

“上回就看上人家了。”蒋尧一口喝干杯里的酒,“又是留名片又是丢钱包的,我还以为早弄上手了。不过瞧今天的情况,人家是三贞九烈不买账啊。”

谢骏不想还有这出内情,“沈哥刚还挺护着他的。”

“男人嘛,没吃着的最香。”蒋尧放下空酒杯,随口道,“要不你给他送送这口吃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谢骏若有所思,没立即接话。他转而叫女伴倒酒,方薇却像在走神似的没动,“方薇,想什么呢?”

“啊,哦。”方薇回过神,换上甜甜的微笑半靠着谢骏,给他倒好酒,遮掩道,“心疼手机嘛,毕竟是谢少你买的呀。”

“行了行了,又不值钱,再买一个就是。”谢骏有些厌烦她不分场合地索要东西,摆手让她到另一边去坐,自己回过头,正欲再和蒋尧聊几句,却先瞄到不远处包厢的门开合了一下,沈渝修面色不快地走了进来。

“来啦?”蒋尧抬手举杯,“还以为今晚见不着你了。”

沈渝修先扔给他一句“闭嘴”,而后又回头提高音量说“你们经理呢”。但一套发泄怒气的话讲完,他似乎又迟疑了,最终在那个唯唯诺诺的侍应生要退出去请经理时开口道,“算了。”

坐在附近的几人面面相觑,都看出他被人触了霉头。最后还是蒋尧率先问,“喝不喝酒?”

沈渝修未搭话,从桌上取了一杯就转身走进室内。蒋尧朝后仰仰头,瞟着那面映出沈渝修背影的巨大落地窗,道,“有意思。不会是那个保安给他气受了吧?”

谢骏啧啧称奇,“真的假的?”

蒋尧笑着摇摇头,就着两人几分钟前的话头开起玩笑,“这下好了,我看这口吃的是能值小几百万了。”

-

裴序离开洗手间之后,还是去了一趟经理室。

不过去的并不是属于酒吧经理那个区区十平米的小隔间,而是张经理位于高层的办公室。他在那儿耽搁几分钟,随后便被放出来继续上班直至凌晨五六点。

下班时,他听陈进说许绵秋这晚喝吐了两次,便给她发了条信息。

许绵秋吐完,蜷缩在会所妈咪们的小休息室动都不想动,收到他的消息,直接拨了个电话,“下班了?上来。”

裴序上楼,一头扎进香水味浓得呛人的休息室,见到歪在沙发边脸上挂着残妆的人,问:“还能自己走吗?”

许绵秋随便裹件呢子大衣,松松系上腰带,朝他伸手道,“走得动就不叫你来了。”

裴序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揽着腰,把人扶起来,“送你回家休息?”

“哪就那么矫情。”许绵秋打了个哈欠,虽然漱过口也还是被嘴里的残余酒味恶心了一下,“后街喝碗粥就行了,这么早回什么回。”

“喝粥呐?那敢情好,小裴,给我们带几碗呗。”坐一边翘着手涂指甲油的女人说。

“老娘敢带你敢喝吗。”许绵秋吐得中气不足,斗嘴的气势一点不减,“跑腿不知道找你的姘头。”

“呸,你的小白脸多金贵啊?带碗粥都不行。”对方将甲油瓶一盖,跳起来叉着腰笑骂道。

一屋子女人七嘴八舌地接茬开涮,裴序笑笑,利索地用脚勾开门,带着许绵秋出去了,“没力气走路有力气骂人?”

许绵秋捶了他的肩一下,自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好心给你省点钱,你还不识相。”

裴序抬手虚扶一把,问:“真不用回家?”

“回个屁呀。”许绵秋犯了烟瘾,边走边点燃一支,口红掉的差不多的嘴唇在白色滤嘴的对比下稍显发乌,“我今天开的卡比她们少好几台,等会儿七八点得好好骂一顿手底下那群小懒货。”

裴序问过两遍就不再重复,点点头,拉开酒吧后门,与她一起步入那条只有稀稀落落的微弱灯光的巷子,进了唯一一家还没打烊的大排档。

老板与附近夜场工作的人大多相熟,见他们进门,远远在炉灶旁问了句点什么就算是打招呼。

许绵秋拉过一张粉红色塑料椅坐下,也不管脏不脏,委顿地靠着背后的墙壁,卷发散乱,像一支绽放大半个月后开始落瓣的玫瑰,“别说我了,你钱筹得怎么样了?”

“预支了这个月工资。”裴序说,“刚还了本金。”

他下巴有新生的胡茬,人看起来却还是很干净。许绵秋觉得那两句话多少应当带点如释重负的意味,但没有听出来,裴序的话讲得缺少一种应有的、渺小的快乐,很疲累,像西西弗斯开启新一轮的巨石推动轮回。

“利息呢,他们肯让你拖?”许绵秋说。

她倦怠地贴着墙,看裴序从她那盒女士香烟里抽出一根点燃。这个季节的日出很迟,男人唇边随着呼吸节奏均匀闪烁的火光,是背后整片暗沉夜色中为数不多的光亮。

裴序沉默片刻,胸口幅度稍大地起伏了一次,手里那支烟便迅速燃烧掉相对长的一小段,“讲好了,再拖一个月。”

“得了吧,姓张的能那么好心?是不是又加了。”许绵秋攒了点力气,便从兜里摸出粉饼补着妆,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要不要我给你点?”

裴序低头抽烟,把玩着手里暗绿色壳的打火机,“你不是说信不过男人吗?”

“是信不过。”许绵秋大方承认,“看你这张脸的面子而已。”

“行了。”裴序总算笑了笑,点点烟灰,“你那些钱还是捂紧了,存着给你们姐妹俩过日子吧。”

老板麻利地擦着旁边的几张桌子,喊了句粥快熬好了。许绵秋抓紧吸着最后一点烟,含糊道,“我怎么听说你今天又惹事?打客人啦?”

裴序脸色一沉,瞬间想到几小时前的事,表情少见地鲜活一瞬,露出几分恼怒。许绵秋看见他那个样子,咯咯直笑,“怎么?真被人占便宜了?”

于是裴序的表情更不好看了,掉头催促老板快点上粥。

许绵秋笑得咳嗽,“不会让我说中了吧。”粥端过来,她按灭快抽完的烟,拿起勺子在砂锅里搅了搅,“女的还是男的啊?”

裴序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沈渝修那个挑衅的笑,以及接吻时送到齿列间的唇珠。吻他的那张唇贴上来前沾过马天尼,因此那颗唇珠在他记忆里不容忽视地留下了少许金酒和橄榄的气味。

嗅觉的印象总是很深刻。裴序喷出一口烟,没正面回答,冷哼道,“一个欠/操的。”

许绵秋斜睨他一眼,体察到一点点奇异的、裴序自己未曾发觉的情绪,嗓音变了变,“我说你最近都不来我这儿?看上人家了?”

裴序把烟拿下来,认为许绵秋的审视与问题都很可笑,“今天才见第二次。”

女人的直觉细腻得多,许绵秋端详他,半晌没说话。

裴序转换话题:“你生气?”

“你以为老娘吃醋呢?想得美。”许绵秋翻翻白眼,吃了几勺粥,哼哼道,“你等会儿回我那儿?”

裴序看着她,“你妹不在家?”

“寒假早过了。” 许绵秋一只手捂着胃,觉得热滚滚的粥下肚确实好受一些,“高中管得严,她在学校住着呢。”

裴序点头,“嗯。”

许绵秋咽下一口粥,摸出一把钥匙丢给他,“去就顺便做顿饭。”

裴序拿起钥匙,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转着那枚片状金属,答了一声好。

吃完粥后,刚好是日出。裴序支着胳膊,打开手机,发现裴荔六点时给他发过一条短信,便走出大排档回拨过去。

接通前的电波声在空寂的街道中被放大得有些孤单,少时,裴荔更忧郁低落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哥。你最近还好吗?”

“两周了,你不回家也不来学校看我……你很忙吗?要不我去你上班的……”

裴序借着灰霾云层漏出的几缕日光,打量玻璃窗中照出的自己,显眼的伤口都愈合得差不多了,“不用。”

“最近不忙,后天去学校看你。”

裴荔也只是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听他这么说便放下心,声音雀跃不少,“后天……周五好吗?哥,我周五下午要去面试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兼职实习生。”

实习的事情春节在家时裴荔就提过,裴序对这种丰富简历的工作态度很宽和,踩灭烟头,答应道,“好。”

“周五我去接你,面试完一起吃饭。”

第8章 道谢方式(1)

周五下午,裴序和同事调了班,去裴荔发给他的地址前,先回了趟家。

自几周前的那个夜晚之后,两人几乎没回过家。裴荔有几件东西落在家里也不敢自己去拿,只能告诉裴序,今天一起带上交给她。

裴曼没有正式工作,偶尔去打打零工,不然就是与一群牌友泡在棋牌室,下午通常不会在家。裴序上到三楼,站在自家锁孔略有生锈的铁门外摸着钥匙,忽然听见屋内传来几声女人放肆的大笑。

他有些意外,皱眉开门,发现屋子里只有裴曼一个人,倒在沙发上举着手机,正同什么人在通话。

窗帘半拉着,午后的阳光照到桌上那一碟剩菜和两瓶喝得见底的酒瓶上,仿佛令空气里悬浮的微尘都沾染了星点食物变质发霉的气味。裴序关上门,走到沙发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半醉的女人。

“魏哥啊,你要是真能找到他父母……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你……”裴曼手里拎着半瓶酒,说话时还亢奋地用酒瓶砸了一下地面,“我和你六/四开都行!只要钱能搞到手哈哈……”

她醉醺醺的,全然没睁眼细看面前的裴序,被裴序强硬抢过酒才大为不满地踢了他一脚。嘴里还在与电话那头的人商量着什么,“这事就全靠你了。啊对,都出狱了,有空吃吃饭,去去晦气……”

裴序没太在意她的话,毕竟裴曼那群牌友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他把空酒瓶和剩菜收进垃圾袋,丢到门边,又进裴荔的房间,取出妹妹的背包放在门口的柜子上,躬身换鞋。

拉开门前,他回头看了看。裴曼挂断电话也不多动弹,趴在沙发扶手边又去摸酒,喝了两口,才餍足地闭着眼打嗝,扯扯单薄的旧毛衫,似乎是想就那么睡一觉。

她不再高声嚷着胡话,呼吸慢慢放缓,趋于平稳。裴序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儿,还是没直接出门,放下手里的东西,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架回卧室才离开。

关门下楼,扔掉垃圾后裴序拿着背包在路边等公交。裴荔十几分钟前还给他发过微信,说了一些“快轮到我”、“有点紧张”之类的话。

裴序看着妹妹最新发来的“晚上吃什么”和表示期待的可爱表情,淡淡一笑。

裴荔面试的地址是距离A大五六公里市区CBD的某栋大楼,从老城区的筒子楼到那里至少要转四五十分钟的车。裴荔收到裴序一条“不要紧张,我上公交了”的微信之后,莫名汲取了一股安定心绪的力量,长舒一口气,稍感轻松。

虽然只是兼职的实习生,但这家会计师事务所口碑不错,竞争的学生并不少。裴荔和两个室友都向这家事务所投了简历,这场面试她的排序是末尾,看看表,同场次的一位室友已经进去了不短的时间。

“欸,方薇出来了。”另一个室友用胳膊肘拐拐裴荔。

裴荔看向趾高气扬地从办公室走出来的女孩,“她好像面得不错。”

“哼,她不是天天炫耀男朋友跟谁谁谁认识吗……要没面上才尴尬呢。”

裴荔低下头继续翻看自己的简历,微笑着未说话。

方薇面试结束,过来拿薄大衣和包。穿大衣时忽然想起什么,皮笑肉不笑地拍拍裴荔的肩,“哎,你哥现在还在当保安啊?”

裴荔下巴微扬和她对视,丝毫不回避,静静道,“嗯。”

“哼,保安还态度那么差。前几天我男朋友带我去……”身在办公地点,方薇声音不高,话里嘲弄的意味却并未减弱。坐在裴荔身边的那个室友平常就看她不顺眼,压低声音反驳道,“喂,你怎么说话呢?!人家哥哥当保安关你什么事,知道你男朋友有钱行了吧。”

方薇眼睛一瞪,碍于场合不能发作,对室友翻了个白眼,“你少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裴荔按住要追上去理论的室友,摇头道,“别管她,这儿不是吵架的地方。”

“哼!我看她才是酸!”室友愤愤不平地坐回来,“知道前男友追过你就天天阴阳怪气的。”

方薇头发一甩,离开等候区,径自准备下楼。路上和迎面走来的两个员工擦身而过时,像是碰到什么摆件,弄出不大不小的动静。恰好上行至这一层的电梯缓缓打开,步出轿厢的几个人被这个小意外吸引注意,朝这边张望了一下。

“抱歉。”只顾着低头看文件的员工敷衍道了歉,马上和同事收拾起被打碎的水培植物摆件去了。

方薇烦躁地擦了擦被溅上一些水渍的套装裙,小声嘀咕几句,跺跺脚快步往电梯走,正要伸手去按电梯下行键,就看清了从电梯口向她身后办公室方向走的一行人,愣了一下,赶紧换上笑脸,“沈总好,又见面了。”

沈渝修今天是带着助理来找一位相熟的合伙人商量公事,冷不防面前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打量片刻,才模糊记起是谢骏那天带的女伴,“嗯。怎么,谢骏也在这儿?”

“谢……他不在。”方薇将自己的长发别到耳后,随便指指身后不远的等候区,笑着说,“我过来面试的,没想到这么巧,还能遇上沈总。”

沈渝修的目光越过她的肩,望见等待面试的一小撮人。

他一眼便认出,坐在那列椅子居中位置的女孩是裴序的妹妹。尽管兄妹俩长得并不相像,但外貌确实各有各的出挑,见过一面很难不留下深刻印象。

沈渝修眼珠转了转,仿佛在思考什么,也不急着走了,“那边都是来面试的?”

方薇一怔,原打算借机和他攀谈几句,不成想这位却关心起无关紧要的事,“嗯,是的。”

“沈总?”见沈渝修停在原地,合伙人的助理适时插话催促道,“会议室在这边。”

“那沈总先忙。”方薇讪讪退开道。

沈渝修收回视线,没再多说什么,敷衍点点头便跟着引路的助理走进会议室坐定。但他的心思却不受控制,又悄悄飘回几天前的晚上。

裴序大概从没在硬碰硬上吃过亏,也没被男人这么大胆的纠缠过,听完沈渝修那句恶心人的话差点真和他动起手来。不过——沈渝修边用指尖摩挲咖啡杯小巧的杯柄,边在心里咂摸那个吻,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角。裴序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惦记,他实在很好奇要是把那张冷脸弄上床,会露出怎样精彩的表情。

他想着想着,手开始不听使唤。趁正事还没开始办,拿出手机给小保安致信一条:“你妹妹在找工作?”

但裴序一如既往,没有回复。

沈渝修在心里冷哼一声,有点恼火地收起手机,反复默念不能跟这个不识相的计较。他正出神,会议室的门打开了,约好的人走进来,笑声爽朗道,“哎呀,小沈,好久不见。”

事务所合伙人姓王,是沈耀辉的旧相识,一进门就很热络地问候起沈家夫妇的近况。聊了两句,他交代说稍后还有其他事,便与沈渝修快速进入正题,商量两个未决的项目,讲得差不多时,助理敲敲门,提醒说已经让司机去开车了。

“那就先这样。”他站起来,带着沈渝修往外走,“剩下的事下次吃饭再聊。”

“行,随王叔您安排。”沈渝修笑着说。

“刚听你讲得头头是道,看来做的不错嘛。”下了楼,王叔拍着沈渝修的肩说,“这都分公司老总了?年轻还是好,上手真够快的。”

“哪里。”沈渝修稍落后他半个身位,“总经理不也是打工的。”

对方推推眼镜,大笑道,“老沈的将来都得传给你,什么打工不打工的。”

沈渝修微仰起脸,望见路边停着的那部黑色商务车,笑笑没接话,“车到了。”

“那行,我先走了。小李,你招呼啊。”

沈渝修目送这位长辈上了车,随即与留下的事务所高级经理一路往回走一路闲谈。

一分钟前,沈渝修还仅仅是想客套两句,但一分钟后,看见不远的水池池畔出现的那个身影时,几乎是立刻改变了主意。他紧紧盯着逐渐走近的男人,嘴上继续问着那位李经理,“对了,李经理,你们今天正在面试新人?”

“嗯?”李经理不大了解人事安排,含糊道,“最近所里是在招人。”

他也是个人精,听沈渝修起了这个话头,迅速猜出他的意思,“不过我们这儿是缺一两个人,沈总有什么好人选想推荐吗?”

沈渝修并未立即答话。他用余光看见裴序没进大楼,而是背靠大厦一侧的装饰花坛站住。风吹乱他额前那几缕头发,男人一双长腿随意支着,动作利落地单手点了支烟,低头按着手机。

结束面试的裴荔收到消息,在大楼门口告别室友,兴冲冲地朝等待自己的哥哥小跑过去。

沈渝修望着其乐融融的兄妹两人,嘴角一扬,笑着对身边的人说,“有个朋友的妹妹今天来面试,以后就拜托你们了。”

“沈总的朋友,应该的。”李经理亦步亦趋跟着沈渝修向前走,“不知道是谁?”

沈渝修转头看他一眼,正过脸,稍稍提高音量,叫了一声几步之外正欲离开的人,“裴序。”

裴序听见那个声音,脊背肉眼可见地一僵,阴沉着脸慢慢转过身,下意识将裴荔拉到身后,直勾勾地注视着走到他面前的人。

沈渝修抬手指指裴荔,对李经理道:“裴小姐,是我这位朋友的妹妹——今天刚来面试的。麻烦多关照关照。”

他“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笑也别有深意,落在裴序眼里,统统可称之为居心不良。

“好说。”李经理打量裴荔两眼,冲她和气一笑便向沈渝修告辞离开了。

沈渝修的助理在他的示意下去送那位李经理,花坛附近只剩他和茫然的裴荔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裴序。

“哥?”裴荔从工作牌认出李经理的身份,也明白沈渝修是在帮她说好话,疑惑地拉住裴序的衣袖,轻声问,“这是……你的朋友?”

沈渝修整好以暇地站在那儿,等着人自己送上来。裴序和他对望片刻,按了按妹妹的手,低声道,“等我一下。”

他说罢便走过来,第二次在沈渝修面前暴露出过大的情绪波动。扔完烟的手强硬地握住沈渝修的小臂,几乎是胁迫式地拉着沈渝修走了几步,转进花坛与大厦形成的一个小死角,“你什么意思?”

沈渝修倒很享受,完全放弃挣扎,“你不想让你妹妹通过面试?”

夕阳的光柔和地照着,裴序的嘴唇镀上一层金色,轻微的两下颤动与犹疑更加明显。他短短地缄默半分钟,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两分,大概并不肯相信沈渝修的好心。

就在这个瞬间,沈渝修发现了能够挟制裴序的东西。他没什么良心可言地趁胜追击,动动胳膊,反手抓着裴序的手腕,清晰地感觉到那条埋在表层皮肤下的静脉跳动得稍快了些,吐字很慢地说,“这次得谢我了吧。”

他的嘴唇随着说话动作再次送到裴序面前,鲜艳的红在一片暖调的淡青色绿植背景中,如同暮春图景的自然组成。说话时呼吸浅浅拂过,像有意提醒裴序在上次接吻中所取得的触感与气味。

裴序眉头一紧,反应过大地退开半步,“你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

沈渝修挑眉:“朋友帮忙的价值应该以得到了什么来算。”

裴序抬眼看着他,像是认为朋友这个措辞过分可笑,讥讽道,“沈先生今晚又要喝酒?”

他这句话出口前,沈渝修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一说出来,沈渝修忽然被噎住了。裴序说得过分残忍,好像一个被打倒在地的拳手,鲜血横流,且决心不再反击,因而显得紧咬着不放的沈渝修有几分卑鄙和冷酷。

然而沈渝修又好像很难真的对眼前人保持足够的卑鄙与冷酷,停顿半晌,他话锋一转,轻快道,“不喝酒。”

“你请我吃顿饭。”

第9章 道谢方式(2)

裴序思考时,手腕还被沈渝修握在手里。

以前也有人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抓过裴序的手,给他的印象都是一种近似左手拉右手的感觉。而沈渝修用温度稍低的手指松松贴着手掌下方的那一圈皮肤,好像突然之间唤醒了裴序所有分布在浅层的触觉神经,细微暧昧的摩擦轻易即能被感知。

裴序挣脱那只扰人心旌的手,稍挑了挑眉,冷淡道,“沈先生的饭我请不起。”

沈渝修打定主意,做出一副很好养活的样子,“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裴序一时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脸上阴晴不定半天,索性不答话了,直接转身就走。

沈渝修算是摸到了些他的脾气,知道这么着就是默认,在他背后低低笑了两声,慢腾腾跟过去。

不明所以的裴荔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来,终于记起这是那晚曾经在会所走廊上遇见过的男人,不禁对哥哥与这人的关系感到困惑,“哥,你们认识?”

裴序没想好怎么同她解释,沈渝修抢先开口,胡扯了一通拾金不昧的钱包归还故事。裴荔听得半信半疑,看裴序脸色不佳,悄悄问,“哥,你是要陪朋友吗?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先回学校。”

“不用。”裴序音量没控制好,语气也有些差,险些吓着裴荔。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了顿,帮妹妹拿过包,说,“他只是顺道和我们一起吃顿饭。”

裴荔露出了更加迷惑的表情。

但她转念一想,觉得无论关系如何,至少确实需要好好感谢帮助自己应聘的人,便拿出手机道,“那我们再找一家店吧。”

她和裴序原定是去吃一家A大附近的小炒,现在明显不太合适。寻觅少时,裴序拿过她的手机,做主选定了一家距离较近的普通粤菜馆,步行几分钟就可抵达,在这个商圈内算是价位中等偏低的餐厅,“就这家吧,你爱吃清淡的。”

余温

  • 作者:不是知更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9.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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