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沈渝修一头雾水,在脑内挨个理了一遍今天酒桌上的这些合作商,没找出什么需要劳动沈耀辉自己来谈的事,“可能是别的事。晚点儿的那个局你替我推了,叫车在楼下等,我早点回酒店。”

“好的。”

惦记着要见沈耀辉,沈渝修尽力躲了酒。但应酬难推,等能抽身返回时,多少积了些醉意。他一路昏昏沉沉地阖眼休息,抵达所住的楼层,才拿出房卡,打着呵欠朝房间走。

酒店内饰的灯光在夜晚更显暗沉,深红织花的地毯踩上去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整条走廊因而格外幽静。沈渝修眼睛微眯,边走边隐约瞟见自己房间门口站了一个脸熟的男人。

对方看他出现,微微一笑,伸出小臂,作势要推他往斜对面的房间去,“沈总,沈董已经到了。”

沈渝修一怔,酒意即刻散了不少,看向那间虚掩的套房大门。

套房内的灯几乎全开着,一踏进去,沈渝修便被晃得有些难受。他向里走了几步,望见沈耀辉坐在摊了一些资料的办公桌后,便站直身体,规规矩矩地低声道,“爸?”

沈耀辉抬起头,目光如炬,锐利得让沈渝修瞬间醒了神。

“坐,有事跟你谈。”

第58章 遗传(3)

沈渝修依言坐下了。

那把沙发椅被他拉得距离办公桌略远,维持着将将能看清桌上资料的距离。

从上次的公寓谈话后,他对沈耀辉有种难以形容的敬畏和防备,他知道沈耀辉是有意为之,暗暗向他警告。而这份警告也确实如期发挥作用,沈渝修此刻后背凉意蔓生,惴惴不安地半低着头道,“爸,您有什么事?”

回答他的是小半分钟的纸张摩擦声,沈耀辉戴着眼镜,再次确认一遍那些文件后,将它们向前一推,“你看一看。”

沈渝修先用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父亲,而后才将注意力转到那些文件上,身体略向前倾,发现是一份股权转让书,以及几处房产基金投资相关的合同。

“爸,您这是?”

沈耀辉很早就准备过遗产捐赠的相关手续,和沈家来往密切的大都有所耳闻。做慈善不算什么稀奇事,A市政商圈能叫得上号的人家大部分还兼着各种慈善协会的头衔。可做慈善做到把遗产全捐赠的毕竟不多,旁人不了解,权当是沈耀辉勉励儿子,又有善心,一度传了好一阵美名。

但沈渝修自己,倒能猜出一些关窍。说好听点这叫广结善缘,说难听点,无非是认为,既然都是给外人,就不必让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儿子白拣便宜。

沈渝修看不明白,沈耀辉现在这番举动又是什么意思。

“签完字,7%的集团股份和这些财产就都是你的。”沈耀辉摘下眼镜,指节刮着眼眶道,“哦,对了,你在B市办的那个小公司……去年挪了点儿分公司账上的钱是吧。”

沈渝修尚未反应过来沈耀辉是真的在向他大方赠与股份,又听见关于B市公司的财务事宜,不禁紧张得心脏重重一跳。

“那笔钱上个月收回来一半?”沈耀辉随意地挥挥手道,“剩下的就算了,当是给你注资吧。”

沈渝修坐在浅咖色的皮质沙发椅里发愣,下意识地抓紧扶手,往后靠了靠。

沈耀辉确实是什么都知道。他头顶正有一盏内嵌的射灯,冷白的光从头顶落下,眼镜和额头共同制造了一片眼部的阴影。他锋利的眼神就藏在这片阴影中,令沈渝修几乎要生出一丝恐惧。

隔了小半分钟,沈渝修动动嘴唇,轻声道,“爸,您不用这样。”

他直觉沈耀辉并非善心大发。他们这样分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面前散乱着一堆筹码,更像谈判,而非一个父亲要给孩子弥补些许关爱和支持。

沈渝修不清楚沈耀辉想用这些换取什么,但隐约能猜到那应该是个过度昂贵的、他不愿失去的东西,便迅速开口回避道,“我不需要这些,分公司挪走的钱……您大概也查到了,我是拿去应急的。”

他咬咬牙,保证道,“年末我会尽力填平。”

这些回应完全出乎沈耀辉意料之外,他额前挤出几道深深的抬头纹,耸着眉头,问道,“这么多你还不满意?”

“不是。”沈渝修更坚定了一些,“爸,我说了,我不需要。”

沈耀辉矫饰的和颜悦色终于完全褪去。他沉吟着,将随身携带的那只钢笔拆拆合合几下,等笔帽再一次与笔尖发出咔哒的嵌合声时,说:“最近集团会进个人,我交代了老方亲自带他。”

方副总是沈耀辉近些年很信赖的一位得力悍将,鲜少干这些提携人的活儿。沈渝修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道,“谁?”

沈耀辉稳健地放下钢笔,背过身对着落地窗,向外眺望片刻,道,“我和你妈的亲生儿子。以前出了点小意外,这两天刚找回来。”

沈渝修愣愣地睁大眼睛,不太敢相信这个消息,却又清楚沈耀辉讲出来的,必定是经过反复检验的事实,失语一会儿,才小声问,“……亲生儿子?”

他起伏不定的心略感安定,拼命安慰自己,原来如此,原来这样。找回了亲生儿子,当然要替他铺路接班。慈善的话放出去了,也总要找个名头圆回来。

顶几天贪心的名声而已。沈渝修自嘲地想,沈耀辉给的条件堪称优渥,所以不算什么。

“对了。”沈耀辉半侧过身,眼神像是由于窗外蓝色景观灯光的渲染而显得疏远冷漠,“领养你回来的时候,他刚出生没多久。算起来比你小一两岁,应该叫你一声哥。”

“人你也是见过的。”他用正脸对着沈渝修,近似俯视地看着他说,“他叫裴序。”

裴序。

沈渝修感觉脑后像是“砰”的一声,被什么重物击打一般,浑身的血液因为应激而骤然涌上大脑,身体其他各处都被抽走了热源,冰得如坠深渊。

但他只不过是摔到了沙发椅的靠背上,后脑轻轻磕碰了沙发椅未作全包处理的木质边缘,理应不算疼。

然而沈渝修觉得自己像块被打穿的玻璃,裂纹正从某一个孔缝延伸出无数分支,迅速扩大,就要碎裂成一颗一颗细小晶莹的渣滓。

沈耀辉仍在说着什么,像是一些陈述,描绘这个儿子得来不易,以及他们夫妇的满心期盼,“我和你妈本来以为这辈子命里没有儿女缘,能找到他,很不容易……我们现在别无所求,只要他能走正路,过得好,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了。”

沈渝修的躯体和意识仿佛有些脱节了,听到的都是很零碎的字句。他眼中空蒙,呆滞地望着面前的人,一时觉得非常想要逃离。

“等他下周开始进公司,你也要好好帮他。”沈耀辉说,“我和你妈亏欠他太多,我们留了一些给你,公司就算作给他的补偿。”

沈耀辉说着,点点桌上的那些文件道,“你不愿意帮他也可以,这些东西够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他坐回沈渝修的面前,于这晚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渝修。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嗜好,我们不会干预。但你要保证,不能带进家里,更不能和你弟弟搅合到一起,明白吗?”

此刻的沈渝修思维很迟钝,半晌,他终于了解沈耀辉的真正意图,僵坐在原处,艰难地张了张嘴唇,“爸,我和裴……”

沈耀辉抬起手,粗暴地打断道,“你不会让爸爸妈妈失望,是不是?”

沈渝修脸上不剩多少血色,牙齿咬着有些发白的下唇,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他兜里的手机却在此时高声作响,裴序打来的,过十一点了,是沈渝修往常应酬结束的最晚时间。

他的名字就在悠扬的铃声中,静静地在那块屏幕上显示着。

沈耀辉将手机从他手中抽走,平放在桌面上,关了静音。他看沈渝修盯着手机,眼珠也不错一下,脸色愈发难看,拿起搁在一边的钢笔,往前递了递,“还是签字吧。”

沈渝修没接过来,只是垂下眼,看那个亮了四五十秒的名字。等电话被迫结束,屏幕彻底变暗后,他才用轻而低哑的嗓音道,“爸,我真的不需要这些。就算裴序……我和他,也不是兄弟关系……”

“那你和我们就没有关系!”沈耀辉将钢笔往桌面上重重一砸,斥骂道,“他是我和你妈的亲儿子,我们养你这么多年,难不成是让你带着他给沈家绝后的吗?!”

沈渝修痛苦地紧闭起眼睛,费尽力气堆积的勇气果然在那句“养你这么多年”面前显得不堪一击。是从什么时候起?二十岁,十八岁,还是知道真相的十四岁?沈渝修想,他被动地、主动地,习惯了这种待遇,并温驯地将以此为据,将期待和自我一同放低。二十多年的人生是笔理不清的乱账,横看竖看,怎样核算,结论仍然是他亏欠沈家。

他没有提出异议的资格。

沈渝修攥紧手心,默默低下了头。

可他不表态,实际就是拒绝。

坐在桌后的中年人不住地大喘着气,抖抖索索地掏出降血压的药瓶,勉强吞下两片药,急急地敲着桌子道,“你这么固执,也该想想后果。”

沈耀辉弓着背,花白的头发随着刚才激动的动作而略微散乱,露出几分老态,“你是沈家人,用家里的钱合情合理。但你要是坚持——”

“那你投到B市那个小公司的钱,就该算是挪用资金。”沈耀辉拍了一下药瓶,厉声道,“那些钱还有一半没还回来,挪用几百万的资金去投资……你清楚是什么罪,你,你那个朋友,你们辛辛苦苦经营的那个小公司能摆平这些事吗……你就这么自私自利,要把别人也拉下水吗。”

沈渝修眼睛充血,眼眶湿润,站起来倒退了一步。

B市的那家公司,是他和邱扬共同做起来的事业。不要说被缠上这种官司,即便是沈耀辉随便托点关系,找找他们经营财税上的岔子,也足够弄得公司伤筋动骨。邱扬家境普通,没给公司投多少钱,可他从大学毕业前后就开始筹划,倾注的心血没人比沈渝修更清楚。

沈渝修看着眼前倍感陌生的父亲,从身体深处发出了一声绝望而模糊的,仿若哀求挣扎的闷哼。

而桌上的手机屏幕又在两人这样凝涩的对峙中,再度亮了。

裴序的名字明晃晃的,规律闪动。

沈耀辉看了看,把手机抵到了对侧的桌面边缘,望向被他彻底击溃的青年,沉声道,“不要再跟他搅合不清,能保证吗?”

“他找你,你明白该怎么做。”

房间静了,再没有人说话。手机上方悬着一只年轻人的手,微微发颤,两颗泪珠一前一后,砸到光洁白皙的手背和冰冷的屏幕上。

沈渝修透过模糊的泪眼,凝视数秒那个念过无数遍的名字,随后,手指无力地落到了红色的按键上。

第59章 雪夜(1)

还是不想了断。

沈耀辉不悦地皱皱眉,对沈渝修这种折中的回避做法并不满意,“看来你是需要再冷静冷静。”

他将面前那些资料拢齐,放到正中,轻按两下道,“那就不用急着回家了,事情忙完,在这儿休息几天。”

沈渝修一手握着手机,一手垂在身侧,似乎预想到会有这个安排。

沈耀辉站起来,意图软硬兼施,语气略微放平,加重了失望意味,“渝修,当年不是我们领养你,你能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吗。爸妈把你养大成人,不说要你知恩图报,你起码也应该体谅我们。”

“你弟弟以前流落在外,跟在那种女人身边,没学好,也不奇怪。但现在既然找回来了,总要让他走正途。哪家父母不想看见孩子结婚生子事业有成,我们这点儿要求,你很难理解吗?”

“爸。”沈渝修的嗓音带着几分哽咽造成的沙哑,“我也从来没跟您和妈提过要求。”

“这件事……”

“行了。”沈耀辉提高音量,“这是什么风光的事吗?你们自己不嫌丢脸吗?”他嘴角抽/动着,仿佛对沈渝修试图反抗的表现大为光火,“好话歹话,我都跟你说尽了。你老老实实听安排,房、车、工作……就都还是你的,家里也可以给你更多。你要是不听,就先仔细掂量一下后果。”

他特意加重了“后果”两个字的语气,甚至显得有些森冷,“爸爸相信,你也不想连累无辜的朋友。”

沈渝修猛地抬头,对视几秒,丝毫不怀疑沈耀辉的决心,那句“拖别人下水”恐怕并不是说说而已。

话毕,沈耀辉不再看一旁呆立着的年轻人,疲惫地佝偻着背,和他擦肩而过,打开套房内间的门,咳嗽道,“你如果还认我们……认我们是你的爸妈,认你自己是沈家人,就照我说的做。”

他步子迈得迟缓吃力,鞋底和静雅棕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很细碎的刺啦声响,“你就在外面多反省几天,想通了,再回去。”

话音刚落,那扇内间的门重重一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再不给沈渝修一丝争辩的余地。

-

属于沈渝修的酒店套房就在走廊对面不远,他摇摇晃晃返回房间时,觉得如同一个人走在积雪很深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手上没有光源,哪儿都是路和方向,又好像根本无处可去。

刷卡进门后,落地窗帘跟随设置,自动拉开。临近午夜,窗外飘着细碎的,比星星更微弱遥远的雪粒,真的下雪了。

沈渝修脱了外套,陷进床边那张沙发里出神。怔忡好一会儿,他才摸出手机,找出邱扬的电话拨了过去。

邱扬像是正准备睡觉,接着他电话有些意外,“渝修?这么晚打电话来。”

“想跟你商量件事。”他一开口,还没说内容,邱扬便从床上爬起来坐正了,“你声音怎么这样?喝酒还是应酬唱K啊。”

“就这一两周,公司能拿出多少钱。”沈渝修没和他扯闲话,直奔主题道。

邱扬听得发愣,揉着眼睛道,“要多少?你凑那么多钱干嘛。”

大的投资沈渝修多半是通过家里的公司,又没有挥霍的习惯,认识这么多年,邱扬基本没听他提过的凑钱借钱的事情。

“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儿了,需不需要我过去帮忙?”他试探着问。

窗外雪粒飘得越来越密,沈渝修静默数秒,像是实在无法独自吞下今晚骤生的一切痛苦,或者说迫切地需要信赖什么人以减轻煎熬,他简练地复述了一遍和沈耀辉谈话的内容,末尾道,“我要尽快把挪用的钱还上。”

至少不能真的把邱扬牵涉进来。

电话那头始终保持安静。邱扬一半是震惊,一半是难以相信,许久才缓过神,勉强调动大脑盘算一番,认真道,“渝修,如果要保证公司正常经营,那凑一半都够呛……”

沈渝修对此有所预料,顿了顿,回答说,“能拿多少拿多少吧,我再找其他人。”

“好,我想想办法。”邱扬答应得很干脆,而后问了一个沈渝修自己也正在问,并且找不出答案的问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沈渝修眨了眨眼睛,换了姿势,面向落地窗坐着。

室内温度适宜,而外部世界正在夜中等待一场雪。几处高耸的大厦仍旧灯火辉煌,顶部那些零散的、明亮的装饰,仿佛一些散乱分布的航标灯。而沈渝修则是一个倒霉的驾驶员,在糟糕天气,进行一场缺少目的指引的飞行。

“你要是愿意听,我就说几句。”邱扬像是点了支烟,点火和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沈渝修耳朵里,“只是作为朋友的看法,具体怎么做还是在你自己。”

沈渝修有种他要劝说自己放弃的预感,但嗯了一声,“你说。”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看不上谈生意就得喝酒跑关系的这些门道,感觉没意思,可是现在也做得挺顺溜的。”邱扬随口聊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创业心路历程,语气开始变得沉重,“其实有些东西能成为默认的规则,倒不一定是内容多么正确,可能只是违背的代价太高。渝修,你觉得你能和你爸扛多久?我想他未必不清楚你会对他阳奉阴违,私下填平那笔帐,再回去和他谈。”

填账的事确实公私心兼有,沈渝修没否认,同时也赞同邱扬的看法,沈耀辉大概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地就拆借到足够的钱。

“就算你把钱还上了,然后呢。”邱扬叼着烟,抖着掉在被子上的烟灰,吐字略显含糊,“那个裴序,人怎么样我不清楚,也没法给你判断值不值。不过啊,就看你爸这态度,你们俩想凑到一起,肯定是不可能呆在家里的。”

“对你而言,那怎么算也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断绝来往,我想没那么容易。”他叹了口气,“再说你们俩真被扫地出门,你爸妈恐怕也是只会埋怨你吧。”

“养育之恩加这么一件事,我知道你对他们是有愧疚的。”邱扬替他发愁,“不说别的,你自己心里过得去这关吗。”

他停顿一下,很慢地说,“渝修,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劝说很委婉,很不像邱扬。

可能是从沈渝修焦躁的、虚浮的语气和一些措辞的细微处发觉了少许拉锯意味的东西,一贯神经不敏锐的邱扬都开始小心体察起好友的情绪。而关心一个人,就常常希望对方少走弯路,少付出一些代价。

沈渝修的问题看着很棘手,却又很简单,换一个人爱就好了,不必如此。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充分表达过了。

谈心结束,邱扬抽了口烟,好像明白道理在炽烈的情感面前常常是无效道理,便最后补充一句对他的无条件支持就结束通话,说要去看看怎么多凑点钱。

雪粒逐步化为纷纷扬扬的雪花,沈渝修以前没留意过,现在才发现原来那只是一个很短促、很不经意的过程。

他空坐一会儿,裴序的第三个电话又锲而不舍地打了进来。

沈渝修很想接,又在想,接了该说什么。

手机仍在静音状态,裴序的名字无声地浮在屏幕上,倒比铃声大作时还能敲打沈渝修的心。

他的犹豫不决最终止于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动静,沈耀辉秘书的声音隔着厚实的浅色橡木,高声道,“沈总,沈总!沈董出事了,您赶紧去医院。”

第60章 雪夜(2)

沈耀辉被送进了一家私人医院。

医院的投资人是沈家相熟的朋友,秘书第一时间联系的也是对方。待沈渝修赶过去,沈耀辉已经被转入病房,脱离了危险。

“主要是情绪波动的问题。”医生站在病床边交代道,“慢性病,重在保养,家属好好照顾吧。等下会有护士来说注意事项。”

见沈渝修脸色发白,嘴唇轻微干裂,一副典型为亲人悬心的模样,医生便好心补充了两句,“送来得还算及时,没有大问题,让病人保持心情愉快,休息观察几天就行。”

沈渝修看看躺在病床上的人,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垂下眼道,“谢谢。”

“客气。”

陪同的秘书瞟了眼沈渝修,及时上前接话,一边询问是否还有其他代办的手续,一边自然地领着医生出门了。

沈渝修陷入暂且可以喘息片刻的寂静里。

病房设施齐全,看护椅摆在床边,但他没有坐,走到了更远一些的沙发附近。

他呼吸放得很轻,那些位于病床床头的仪器发出的噪音似乎都要更响一些。几米之外,沈耀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太安详地沉睡着。

睡眠是死亡的兄弟。*

沈渝修闪过这个念头,随即感到深刻的愧疚和其他种种复杂的情绪。

邱扬说的是正确的,沈渝修没法过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如果令沈耀辉和苏渝过得好一些,或者他提供了能够抵偿的回报,兴许能得到解脱。这份愧疚可能源于十四岁的那个午后,也可能更早,与怀疑,感激,缺乏底气的抱怨交融,盘根错节,筑成一堵牢不可破的墙。

多年来,沈渝修想要越过墙去,想要出逃,但这堵墙又给他以细若游丝的牵绊,令他总也攀不到顶。

愧疚足以杀人。邱扬了解沈渝修,所以劝他不如另选他人。

脑内有很多人的话在漂浮打转,邱扬,沈耀辉,还有以前哭闹的苏渝,裴序或沈渝修自己的声音则变得很微弱,理应一笔带过。

然而这时,他才发觉,原来想到一个人的名字就足可以心酸。裴序和几十个小时前的片段挤进他的脑海里,同样是夜晚,但沈渝修的生活还未如此天翻地覆,与爱人在深秋风声凛冽的夜晚,随意地靠在沙发角落,谈论B市公寓的改建问题。

“床品老是灰的,要不要换个色。”沈渝修半倚着他的肩头,懒散地翻着常买的家居品牌的官网,“虽然用习惯了……”

裴序半个身体分给沈渝修,另外一只手翻了两页搁在膝头的书,目光停在那些插绘上,漫不经心道,“随你。”

裴序很少发表意见,对各种花里胡哨的规划均表示赞同,他对许多事的那种无可无不可,微微溶解、变迁,形成属于沈渝修的随遇而安。

病房外恰巧有阵风声,风中,雪花漫上外层玻璃,很快又消失不见。沈渝修不得不停止回忆关于裴序的事情,因为沈耀辉醒了。

仰躺在床上的人呼吸不畅似的喘了两口气,半举起手臂,挣扎地要去按床边的呼叫铃。

沈渝修快步走过去,问他需要什么。

沈耀辉看见是他,表情还好,只是满脸的皱纹急剧一紧,重重闭上眼,靠回枕头道,“倒、倒杯水。”

沈渝修递上一杯温水,别无选择地拉开看护椅坐下,等他喝完顺好气,又局促地接过那只空杯子,想去重新接半杯。

他强行要找些事做,沈耀辉心知肚明,张口道,“你回酒店吧。”

沈渝修转身的动作凝滞一下,转过身冲他道,“您得留院观察。”他把倒好的水放下,视线落在别处,站在离病床半米的地方道,“医嘱说要……控制情绪,我先回去,有事您随时找我。”

他不敢问突发疾病的原因,不用猜也能推测是裴序或他们两人的事。沈渝修毫无办法,不能反抗,沈耀辉衰弱地躺在这间病房里,已经是种对他异常严厉的谴责。

“渝修……”

预备打开门前,沈渝修听见身后传来略显苍老的声音,不由得站住脚,回过头去。

沈耀辉拿起放在床头的眼镜,疲倦地捏着镜腿,顿了一小会儿才戴上说,“我和你妈希望,至少能有一个儿子不让人失望。”

他的眼神扫过来,什么都没再说。那只是一道眼神,却又意味深长,已经将今晚所有的话再度重复一次了。

沈渝修离开病房,平静地握着手机在医院长廊里走过一小段,终于拨了出去。

裴序还没睡,响铃一声,电话就接通了。他被烟草熏过的嗓子稍带着嘶哑,伴着一呼一吸的呼吸节奏说,“沈渝修。”

沈渝修慢慢下着楼梯,嘴里语速反而很快,“爸住院了。”他取消了父亲称呼前任何具有归属意义的词汇,好像真的是在和家人叙述情况,“需要在这边留几天。”

裴序沉默一瞬,从他的态度中猜出许多未尽的话,问也不问沈耀辉,固执地低声和他确认道,“你后天回来。”

撒谎会更简单,更轻松一点。沈渝修这么想,脱口而出的话仍然是诚实的,“暂时不了。”

电话里闪过一个很轻的气音,裴序在那边停了小半分钟,问他,“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沈渝修走出医院大门,望着落在门口绿植上那层薄薄的雪,仿佛一只费了很长时间才能勉强转动的齿轮,近乎机械地回答他,“你是说知道你是我弟弟这件事吗。”

有几片雪花落到沈渝修的鞋尖上,迅速化为晶莹的水珠。裴序否认的话听起来有种强压的镇定,“我不是。”

他说,“你跟他们没血缘。”

沈渝修正坐进秘书的车,听见血缘两个字时,车内暖洋洋的热气没头没脑地扑到他的脸上,鼻腔仿佛因为短短的冷热交替而脆弱地泛起一阵酸涩,“但我跟你有同一对父母。”

裴序接得很快,好像神经绷得很紧,防备着沈渝修说出些许他不想听的话,“所以你就不回来?”

“他找你谈了什么。”裴序语气低沉,有几分咄咄逼人,“你答应了他什么?”

沈渝修垂在膝盖上的那只手跟着心脏紧缩似的一蜷,张了张嘴唇,很艰难地叫他的名字,“裴序。”

电话里其他的杂音就骤然消失了,大概是裴序坐了下来,仅余沉重不安的呼吸声。

沈渝修觉得头很涨疼,哑着嗓子说,“我是他们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你是他们的亲生儿子。这是事实,对吧?”

他的声音像被错误摩擦的琴弦,从手机里传出来,放大了拉扯和撕裂感。裴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上用力地摁灭了一根燃到半截的烟。

“那我和你就不应该有别的关系。”沈渝修像是在告诫自己,轻声道,“就这样吧。”

第61章 一句告别的话(1)

沈渝修说完,理智决定该挂断了,毕竟结束并不需要双方达成一致。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拿开几寸,看着亮起的屏幕,拇指关节却又好像失去所有柔韧和灵活,迟迟未能按下红色的键。

他舌尖抵了几秒牙槽,硬撑着抬脸望向前方,视线正巧和从后视镜窥视他的秘书交汇。坐在副驾的人做着监视意味的事,倒很从容不迫,并不心虚,仅仅出于礼貌轻轻一晃,错开了目光。

裴序也没挂断,但声音陡然一冷,接着沈渝修的话反问,“不应该有别的关系,那应该有什么?”

“兄弟关系?”裴序仿佛心平气和的,陈述道,“有血缘的我都不想认,为什么要认没血缘的。”

血缘。这个词整晚都在困扰沈渝修,不,应该说是过去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困扰他。今晚所有人对沈渝修提出的冷酷的、温情的逼迫,都起源于此,包括裴序。

“那你想怎么样?”沈渝修的话里已经听不出任何波澜,该有的情绪像是被突然抽空了,“裴序,你又能做什么?这两个事实,你或者是我,一个也改变不了,你不愿意认有意义吗?”

“改变不了又怎么样。”裴序说,“没有父母,我也活下来了。我不需要他们,而且——”他的话正卡在语调升高的地方停止,暂时将一些事实按下不提,转而反问道,“我是谁的儿子重要吗?”

是不重要,至少沈渝修以前这么认为。他无所谓裴序是谁的儿子,过往人生如何。他是灰白的,缺少一些必要的爱,成长为一个看似很完整的人,旁人围坐自己的篝火,他只有余温。

而余温是不能暖热任何人的。

他和裴序在各自的世界漫游,偶然地相遇,交换全部的光和热,沈渝修试图组建一个很好、很稳固的避风港,但事与愿违,近在咫尺的不是陆地,是幻觉,是海市蜃楼,他们还漂泊在海上。

“他们一定会认你回来,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谁的儿子。”沈渝修手掌抵着前额,闭上眼睛,疲惫道,“他们对你有很多期待,有的是办法来让你跟过去的生活完全了结……比如裴荔,让裴荔过得好一些,你能拒绝吗?”

死局式的反问勾连出一片压抑的沉默。夜很深了,沈渝修满身都是倦意,却又清楚自己今晚根本无法入睡。他耳廓轻轻贴着手机,听裴序熟悉的呼吸声。在持续的通话里,几十秒显得如同几分钟那样漫长,又好像只是雪花飘飘荡荡落到地上的一刹那而已。沈渝修动了动嘴唇,如同念一行自我催眠的诗句,一种解脱和出逃的咒语,重复道,“裴序,就这样吧。”

余温

  • 作者:不是知更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8.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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