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沈渝修关上门,半仰着脸看他,“你来之前以为我换密码了?”

“那你为什么要来。”他用手指搭着裴序的肩膀,把他抵到那片灰调的背景墙上,睁着眼睛问。

他应该想得到,沈渝修一句话,他就会连小区大门都进不来。

裴序的两缕头发被雨水打湿了,软软地贴在额头上,他垂着眼睛,说不出任何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我路过。”

沈渝修扯了扯嘴角,好似笑了。他以为裴序不是那种等一通电话或是守在楼下等待一次偶遇的人,原来裴序会做,只是不会告诉别人。

“路过?”沈渝修咬牙道,“好……你刚刚不是跟蒋尧说,你挺‘清楚’的。”他逼近几厘米,和那张脸贴得很近,仿佛要接吻,“那你清楚你这大半年在干什么吗?”

裴序一怔,定定凝视着送到他面前的那张嘴唇和那颗眼下的泪痣。片刻后,他喉结一滚,躲开沈渝修的目光,反问道,“你觉得在干什么?”

或许他全部的自尊、心高气傲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挣扎都在这件事上了,因此固执地拒绝低头,也拒绝承认。但爱意总是无孔不入地、无差别地征服和奴役着陷于其中的所有人,他和沈渝修,谁也没法逃脱,谁也不可能永不低头。

“我在跟一个没安好心的傻/逼恋爱。”沈渝修鼻腔发酸,眼眶跟着发红,扯着嗓子低低骂道,“裴序,你骗过我多少次了?你他妈嘴里说句实话能……”

还剩大半的骂声被一个粗暴的吻覆盖了,裴序用力叩着他的后脑,接了一个绵长的、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吞下去的深吻。

裴序松开他,鲜红的嘴唇很快地张合几下,气息不匀地哑声道,“嗯。”

“是恋爱。”

第54章 低头(3)

裴序说得很轻,音量偏低,好像随时预备收回。

沈渝修愣了少时,由此自然想到,不仅仅是蒋尧认为不配,或许裴序也有一些赞同,他身上常有的那股无欲则刚的冷淡褪去了,因为一种特殊而纯粹的渴求,露出少许犹疑和低落。

“这句是实话吗?”沈渝修和他对视好一会儿,忽然有些凶狠地掐着他的下颌,眼角发红,威胁道,“你再敢骗……”

“是。”

但裴序大概很不想听那些糟糕的胁迫,轻轻撞了一下沈渝修的额头,又贴了贴脸,随即抬手按住他,含住那片嘴唇继续深吻。

很快接吻就显得单薄而虚浮,换成更亲密的、深层的接触。

窗外的那场来得迅疾的夜雨逐渐停了,室内过暗的地灯黯淡地映亮几颗玻璃上残余的水珠。

沈渝修被抵在床尾,半睁着眼睛,跟着撞击的动作偶尔看一看那面锃亮的窗和灯下一瓶粉白绣球花,觉得花朵外沿正缓缓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卧室温度很高,呼吸沉重,沈渝修眼前时而模糊,仿佛他和裴序所做的过分原始的事令周遭浪潮涌动,雾气弥漫,雨落到海上,而汹涌的雨声全部落到他们的身体里。

这回做得不太久,结束后,裴序亲吻沈渝修之前被藏在衬衫下的皮肤,握着他的腰,沉默地用指腹摩挲刚刚吻过的小腹。

沈渝修感觉疲累,想遮住眼睛休息,被戴在手上的腕表小范围地冰了一下,表盘折射着暖光,十点半了。

“要不要洗澡。”裴序问。他的嘴唇正像之前那样擦过沈渝修的后颈,指尖抚过那条业已结疤的细长伤口,微微传递着热意。

很熟稔,又很温柔,如果那晚他们没砸烂一瓶玫瑰,也没分开过,现在应该也是一样。

沈渝修想着,再度把那片小小的水晶镜面覆上自己的右眼,左手悬在床边,闭上眼睛,随意地朝灯指了指,“明天换束新的。”

裴序往那个方向看了几秒,握住他的几根手指,放到唇边,回答道,“嗯。”他顿一顿,又说,“换白色的。”

殊途同归,沈渝修还是能得到裴序买来的新的玫瑰。

沈渝修直起身,勾勾手,揽着那个沉肩的人亲一下侧脸,腰酸腿软地往浴室走,“我先洗澡。”

裴序倒是没听他的,拿着睡袍进去,把沈渝修已经大敞的衬衫剥下来。

沈渝修懒得管他,撩起眼皮瞟着锁骨处的斑斑痕迹,见身后的人也盯着镜子看,带点鼻音地低声说,“让你别咬哪儿你逮哪儿折腾是吧?”

裴序唇角一弯,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他的肩线移动,克制地碰了碰那片很显眼的红。

“拿外边去。”盥洗台有太多水渍,沈渝修摘了表,抛给他,“明天还要戴这块。”

裴序接过东西,拇指在光洁的表盘上一擦,放进沈渝修常用的腕表收纳抽屉。他正要返身进浴室,玄关处的门铃却响了,并且很有节奏地响了两次。

“有人?”沈渝修还没放水,耳朵很尖地听见了,疑惑道,“这么晚。”

能随意进出他家这幢公寓楼的朋友不多,况且深夜来访。沈渝修抓起睡袍草草一系,“可能是蒋尧或者Arvin落了东西,我去看看。”

“Arvin?”裴序倚在桌边平声陈述,“三四年前在一起的那个?”

沈渝修这会儿脑子转得慢,停住脚步一想,不由得咧嘴,“你偷听得挺仔细嘛,是不是一早就来了?”

裴序没回答,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替他理好领口,勉强遮住那些暧昧痕迹才放人出去。

沈渝修心情不错地离开卧室,打开门,酝酿的招呼一个字都没说便硬生生卡住了。

门外站的居然是沈耀辉,沈渝修心里一惊,“爸!您怎么来了?”

“晚上在附近约了一个老朋友见面。”沈耀辉背着手,信步进门道,“顺道来找你交代件事。”

沈渝修有点慌乱,余光瞄见裴序随便套着件自己的衣服,斜靠在卧室门边,顿觉脑内嗡嗡作响,箭步上前,想挡住父亲的视线,“爸,去书房谈吧。”

然而不该见面的两人早看见了对方,表情均是一怔。裴序微一皱眉,下意识看向沈渝修,接了他一个赶紧回房间的暗示眼神,便默默关门进去了。

沈耀辉撞见这一幕,又看见沈渝修未拢紧的睡袍下露出的少许痕迹,自然明白过来。他意外是意外,神情却不算非常惊讶,沉吟不语片刻,步入书房道,“坐吧。”

虽然先前沈耀辉同意暂时搁置结婚事宜,但沈渝修明白,让他接受自己的性向仍然是天方夜谭,此时便感觉尴尬又忐忑,“您有什么事?”

“再过两周,你到总公司来报道。”沈耀辉像是无意干涉他的私生活,直接谈论起公事,“你现在分管的两家公司,暂时不用管了。”

沈渝修松了口气,同时不免生出几分疑惑,“为什么?”

他目前主管的两家分公司好不容易做出点成绩,培养了一批熟悉的班底,再进总公司又得重新积累,多有不便。

“你听安排就行。”这些话仿佛说出口前已经深思熟虑过,沈耀辉的语气里透着几分强势和不容置疑,“还是你任意妄为习惯了,想把两家公司攥在自己手里?”

莫名被安上这样的指控,沈渝修眉头一紧,“爸,我没有。您知道我这几年从来没跟您的那些老人拉关系,股份又……”

“没有就好。”沈耀辉摆摆手,“渝修,很多事,爸爸不想说。你喜欢跟什么人在一起,想在哪儿自己投资开公司,包括迁墓园——”

他一看沈渝修脸色登时唰白,也没再就事说下去,只道,“从小到大,你一直表现得很好。有孝心,也是好事,爸妈尊重你。不过希望以后无论有什么事,你都能听我们的话,不要让我们失望。”

“您知道我……”沈渝修嘴唇抖了两下,轻声问,“我迁墓园的事?”

沈耀辉笑了笑,不夹恶意,却也并不宽厚,“爸爸还知道很多事。”

“你给自己的父母迁墓,我们没有可说的。”沈耀辉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你父母跟我从一个老家出来,多少算是沾点儿亲。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想让他们身后舒服一些,当然可以。”

沈渝修呆在原地,一声不吭地半垂着头。

“渝修啊,生恩不如养恩。你成年之后调查自己的亲生父母,爸爸本来能阻拦的,可是我和你妈都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不会忘记我们,对吧?”

沈渝修机械地冲他扯了一个笑,“爸,我明白。”

“嗯。那么过两周——”

“我处理好手头事情的交接,立刻去。”

“很好。”沈耀辉满意地笑笑,预备离开。穿过客厅时,他看看卧室门,略略一停,语重心长道,“年轻消遣不要太过分,结婚生子才是正道。早点生个儿子,否则你亲生父母在地下,也不会安生。”

沈渝修装都装不出笑来了,僵着脸,送他出门。

等那扇沉重的大门合上,沈渝修脱力地一倒,半摔坐在玄关的门凳上,紧抿着嘴唇。

半晌,他抬脸望着循声而来的裴序,什么话也没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落地窗外又有密密的雨,裴序就在重新袭来的雨声中走到沈渝修身边,静静地抚摸着他的背,把他带回了更温暖、更安全的卧室里。

第55章 相依为命

“我七八岁的时候,就怀疑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沈渝修说。

窗外的雨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声势,雨点落在公寓外壁和窗上的声音轻柔好听。沈渝修终于摆脱像个挂件一样挂在裴序身上的姿势,软绵绵地盘腿坐到窗边。

他们并排靠着发凉的玻璃,将灯下的睡榻推远了一些,屈起腿,手边放着一小瓶进卧室途中取来的威士忌。

家里没有烟,裴序从散乱扔在地上的衣服中找出半包,分了一支给他。

那包烟便宜,抽起来口感不算好,最突出的仍然是辛辣气味,但沈渝修没有被此激出一颗眼泪,说话的声音照旧平稳,“他们对我不错,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

“我也说不上原因,但就是怀疑。”

他笑了笑,眼尾微向上扬起,别开脸道,“可能是看身边朋友,考到第一名父母还是选择牌局酒局而不参加家长会的,几乎没有吧。”

裴序点点头,认为沈渝修说的不错,即使是裴曼,很早以前也去过几次裴荔的家长会。

“十四岁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吵架。”沈渝修吐出一个烟圈,“总算是不用再怀疑了。”

“小时候我还挺奇怪,妈为什么总是抱着一些小孩东西哭。我以为那些东西是我的,后来知道,没有一件跟我有关。”

裴序和他碰着膝盖,“她有过孩子?”

沈渝修语调不含怨恨,仅仅是向唯一的听众说明事实,“嗯,有过吧。其实她……也很可怜。我爸太想要儿子了,据说奶奶还活着的时候,逼过她很多次。”

“我也是从带我的阿姨那儿听来的。”他抽着烟,小声嘶了一下,“有些事阿姨没告诉我,只说我妈很命苦,被孩子的事逼得精神有问题,所以不喜欢我。”

“她对你不好吗?”

“没有虐待,她就是不在意而已。”沈渝修就着他的问题自嘲,“没人会对不放在心上的人不好。”

裴序看了他一会儿,背过身点点烟,淡淡道,“裴曼是把我和我妹妹当工具。”

沈渝修抽烟动作不熟练,听他这么一说,呛了一口,咳嗽两声,便被裴序拿走剩下的半支烟摁灭了。

“你妹妹?”他皱眉道,“又欠了新的债?”

“以前的事,好在我妹就快毕业了。”裴序认为没必要提已经解决的麻烦,望着他道,“你继续说。”

沈渝修停了小半分钟,平复好呼吸,嗓音微带几分嘶哑,“刚知道这事儿的时侯,我很好奇我的亲生父母,猜过许多次他们把我交给爸妈的理由。”

裴序扔完熄灭的烟蒂,指间夹着自己的那支,手腕搁在膝盖上,转头继续注视他。

“猜着猜着,就成年了。”沈渝修比了个小幅度的摊手动作,“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一满十八岁,我动了心思请人调查,很想找到他们。至少,问清楚被抛弃的理由吧。”

他的脸上短暂地闪过那个时期所有的一种迷茫,裴序不会形容,只是感觉像一只鸟在疑惑为何生来没有翅膀。命运发牌不讲道理,或许连沈渝修自己也不清楚,这究竟是被青睐,还是开始即宣告出局。

“再然后,没有然后了。”沈渝修吞下一大口酒,晃晃酒瓶说,“我这样长大,不是因为被抛弃,是因为他们死了。”

生老病死。被疾病夺去性命,或许都称不上是意外。沈渝修通过翻看调查得来的那些旧资料,大致勾勒出父母生前最后的日子。在B市打工的普通夫妇,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生活捉襟见肘,去世前,双双返回老家,拼命找了一户看起来可以托付的同姓亲友。

一些天然的、理应属于沈渝修的东西悄然停在那个时刻,并跟随他们埋入地底,一同长眠。

“现在说这些也没多大必要。”沈渝修讲完,顺着裴序的意思,没有继续喝下去,将酒收到一旁,“相比很多人,我生活得够不错了。我爸刚才说得没错,他们让我受了很好的教育,钱也不少,条件是很优渥……除了十四岁前那点儿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的困惑。”

裴序还是沉默寡言,但放弃了抽烟,转而用空出来的手抚摸沈渝修的伤口,“我是。”他很平静地说着,像在谈论其他人,“我是被抛弃的。出生的时候太弱,医生说可能活不了。”

裴序迎着沈渝修意外而不知所措的目光,套用他的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你说你没见过你爸。”沈渝修侧脸还贴着他的手心,倏忽记起B市那个让裴序很紧张的警察,“我还以为那个老警察是你……”

“耿叔?”裴序微微笑了笑,“他跟我和荔荔没血缘。”

“但照顾了我们很多年,跟亲生父亲也差不多。”裴序移开视线,声音也变得很缥缈,“有没有血缘不要紧,我和荔荔把他当爸就够了。”

沈渝修想想,问:“他腿伤好了吗?”

“没有。”裴序皱眉说,“倒希望能慢点好,省得天天惦记去查案子。”

“他还要去B市?”沈渝修糊里糊涂地问。

“不一定是那儿。”裴序说着,却被这句话勾起什么,转过脸平视着他,顿了顿,“你还去吗?”

这个话题不算愉快,捆绑着上一次不太好的记忆。

沈渝修瞥他一眼,“你还想去?”

不能再让沈渝修一个人去那里,尽管沈渝修的家庭乌托邦并不复杂,也不庞大,但总是需要另一个成员。于是裴序很诚恳地嗯了一声,又说,“表现会好,不用找别的司机。”

沈渝修绷着脸,似乎没有被打动,片刻后才道,“哦,试用三个月看看吧。”

然而,他说完就和裴序相拥缠吻,混乱地倒在柔软的地毯上。皮肤相接时,沈渝修隐隐感知到某种近似共振的激烈回响,他抬手按着裴序左胸口那一小块皮肤,仰头浅浅地吻了一下。谁也说不清回响是什么,心跳、眼泪或者爱意,令人变得破碎,又同时复于完整,相依为命。

第56章 遗传(1)

在裴荔看来,打从回A市的那晚起,哥哥就莫名其妙地失联了。

直到周五下午,她例行回家拿一些应季衣物时,才再见到好几天没有露面的裴序。

小小的屋子里站了三个人,余下的空间全部被一种怪异的压抑与躁动填满。裴荔捏着钥匙,虚扶着半开的门,冲门内的裴序小声道,“哥。”

裴序没像以往那样马上回应她,眼睛仍然紧紧注视着手里那份报告。

“还看什么?这可是你亲爸亲妈自己选定的鉴定机构,那还能有假?!”魏哥兴奋地搓着手,短粗的食指啪啪点了几下三个检材来源的姓名。他动作很用力,纸张都被戳得凹下去,裴序的目光别无他法地跟随和读取,先是“沈耀辉”、“苏渝”,而后是“裴序”。

以及末页那行重重加粗的,表示肯定含义的鉴定结论。

魏哥认为眼前的青年是被天降的好运吓昏头,略不耐烦地夺过鉴定报告,抖抖道,“阿曼,说好了,三七分。现在就带这小子去见他们拿钱。”

“没问题!魏哥,真有你的……”裴曼又哭又笑地跺跺脚说。她穿得夸张而隆重,脖子上系了条她喜欢的、有些过时的丝巾——平常好好叠在衣橱里,偶尔新交了男友约会才会派上用场。

裴荔惶惑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裴曼和那个陌生男人兴奋得几近癫狂,而裴序反常地呆立在原地,被那人推搡也毫无反应。

“哥,你说话呀?”她顾不上多想,担忧地上前拉了一把他黑色夹克的下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序这才回过神,失焦的眼神慢慢变为正常,移到她的脸上,“没事。”

他很快收敛了那部分混乱的情绪,冷静地接过妹妹的双肩包放进房间,丢下那两个不停催促他的人,问:“今晚回学校吗?”

“不了,等下我去买菜做饭。”裴荔直觉他是有事情要忙。她偷觑门边那两个转来转去的人一眼,轻声说了小心,又补充道,“哥你在家吃吗?”

裴序收拢的情绪若有若无地被她一个字挑开少许,顿了几秒,回答道,“嗯。”

他说完,关上了裴荔的房门,落在脸涨红得像喝过酒似的两人身后下楼,坐上车出发了。

魏哥来时早叫好了一辆出租车,就停在筒子楼巷口。车的内饰有些脏污,裴序坐在副驾,看见右侧的后视镜的掉了很小的一块漆,没什么妨碍,那方镜面很干净,就着夕阳的光,映出铺天盖地的绿色。

通往郊外别墅区的那条公路景致很好,司机边开边闲聊,狮子大开口地要了个高价,须得多付几十块。

但一向斤斤计较的裴曼笑容满面地一口答应了,催着司机快些开车,令裴序更有种如坠虚空的错觉。

他并没有丝毫的幸运感。

路边密密的行道树枝桠间忽然漏出一大片空隙,骤然明亮的蓝色,裴序微感不适地闭了闭眼睛,从兜里取出同一时间开始震动的手机。

是沈渝修的电话,算时间他刚抵达首都机场。

这两天沈渝修忙着处理手头工作的交接,由于合作对接的关系,临时增加了两项短途出差,都是两三天即返。

“你在干嘛?这边儿冷得都快下雪了吧。”沈渝修在电话那头说。黏糊日子没过几天就得赶着到处飞,他有些烦,抱怨道,“马上还有个饭局,又是群不喝酒不谈正事的。”

裴序静了一会儿,说:“没做什么。”

通常这种回答就代表他在家,沈渝修哦了一声,隐约感觉他有些奇怪,“你今早不还好好的吗?这会儿怎么了?”

出租车攀上一个最后一个坡,那块私密性极佳的别墅区近在眼前了。裴序看着那个入口,喉头发紧,忽而道,“你什么时侯回来?”

沈渝修那边闪过一小阵嘈杂,随后是他夹着笑的声音,语调拖得有点长,“急什么,至少得后天吧。”

“嗯。”

沈渝修听出裴序话里的阴沉情绪不是作假,笑眯眯道,“行了,我办完事尽快回去。”

裴序犹疑着,被一道折射的光晃得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睛,不知该怎么说明他自己还未完全消化的事实,空耗半晌,只能低声道,“我去接你。”

沈渝修像在和谁打招呼,勉强听清他这句内容,心情不错地应允便挂断了。

而出租车已经停到别墅门前,后座的两人早下了车,忙不迭去按门铃。

裴序之前来过几次,都是为了沈渝修,或接或送,从未踏足过别墅内部。

这栋别墅内部装饰的风格偏旧,也很繁复,扫一眼就能判断出不是沈渝修喜欢的类型。采光与日照分明都好,室内却蒙着股如云似雾的暗沉,裴序站在门厅至客厅入口的那块灰调的长绒地毯上,很平静地看着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夫妇。

纵然有所克制,对方情绪还是很激动,尤其是前几晚才在沈渝修公寓和他打过照面的中年男人。

“儿子!”陌生的女人急匆匆走下楼梯,一脸热泪地走过来抱着裴序呜咽,“我的儿子啊……居然活着,都长得这么大了……妈妈还以为你早就……”

“苏渝!”沈耀辉叫住她,神情很古怪,刚出现时的欣喜散了一大半,嘴部附近的肌肉微微抽搐着,死死盯着裴序上下打量,“你是那天……”

“我是。”裴序知道他在问什么,面无表情地流畅道。

“你……”沈耀辉眉头拧得凸起一小块,嘴唇发乌,秘书赶忙递了降血压的药给他,“小沈先生回家是好事,您注意血压。”

“对啊。”魏哥总算找找机会插话,朝坐在沙发上抹泪的苏渝和顺着药的沈耀辉道,“老沈啊,儿子我们给你送回来了,这钱是不是也该到位了?”

沈耀辉脸色难看,一句废话都没心思多谈的样子,叫秘书去处理他们。秘书很懂眼色地起身,领着满心盘算分钱的男女,走到靠后的另一间会客室去了。

偌大的客厅瞬间安静了,仅余一点苏渝不住抽泣的动静。

“你……”沈耀辉吃完药,再三确认着今天刚拿到手的那份报告,“是你……”

那种浮在虚空的感觉仍未散去,裴序也在心里问着许多个问题。

或许是因为见到所谓的“亲生父母”,有些原本无关紧要的东西缓缓从心底浮了上来。以前裴曼骂他是“野种”、“借我肚子生出来的讨债鬼”,他都没有太大的感觉。裴曼喝醉酒,喜欢控诉年轻时的那些不幸经历,控诉被同乡表哥骗去异国他乡做代孕却一分钱都没拿到的遭遇。在她看来,裴序的确是来讨她的债的,让她受了十个月乃至十几年的劫难,她理应得到一份丰厚的金钱回报。

所以裴曼不关心裴序为什么要被制造、被期待出生,也不关心他为什么又被那样轻易的抛弃,但裴序自己却不能不关心。

第57章 遗传(2)

沈耀辉粗嘎的喘气声像一种隐形的呵斥,坐在一旁的苏渝逐渐停下了哭泣。

客厅角落的一扇窗半开着,深秋饱含凉意的风缓慢吹拂过厅内的每一处,像沾了别墅外那座喷泉的湿润冷雾。苏渝终于发觉此刻的场景缺少一种团圆应有的欢欣,不禁瑟缩一下,轻轻打了一个颤。

“哭什么哭。”沈耀辉再开口,第一句话果然是向她发脾气,“像什么样子!”

于是女人连呼吸都竭力屏住了。

沈耀辉重新把目光投向站在几米之外的年轻人。自看到报告起,他便认为肖想多年的父慈子孝必然会伴随天然的血亲感召而生,儿子,亲生的儿子,只可惜——

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手中的报告也被捏得有些变形,好一会儿,压着火气道,“沈渝修的公寓……你晚上在那搞什么?”

这点疾言厉色镇不住裴序,他扫视一圈对面端坐沙发的夫妇,平声道,“就像你见到的那样。”

沈耀辉只觉自己再吃几颗药都不顶用,啪地将手中的药瓶砸到地上,“你也跟他一样,净折腾一些不三不四的嗜好?”

“儿子刚回来,你这是干什么……”苏渝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唬得肩膀一抖,攥着纸巾,声音微弱道,“有话好好说呀。”

恰巧右侧走廊那头的会客室传来开门的动静,沈耀辉面色发黑,不愿家丑外扬,再三忍耐,背过身道,“跟我上来。”

裴序起初没有上楼的意思,但被走过来的苏渝小心翼翼地隔着纸巾碰了碰手背,又顶着她满是祈求的眼神,终究松动了。

这一刻,他才有少许身在现实的感觉,真切地体会到沈渝修说过的那句“她很可怜”。

沈耀辉命令裴序进的书房是他较为私密的一间,办公、谈重要的事务甚至几年前签署死后捐赠的遗嘱,都是在这里。

当然,那项遗嘱已于近日撤销了。

进入了较为熟悉的,常常由自己把控局面的空间,沈耀辉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善。他沉吟片刻,喝了两口水,放下杯子,敲着书桌桌面深灰的皮质部分,试图改换话题,“我和你妈妈,都没想过还有个孩子会活着。”

裴序没坐下,仍然站在门口附近的一只古董花樽旁,视线飘飘荡荡,落在了一张放在书架上层的家庭合照上。

是沈渝修中学毕业时的照片。他穿着合身的正装,有些青涩,站在正中,像是因为经常要这样得体地和父母相处,所以显得还没有无意摄入照片的一个路人开心。

“你出生前后,家里赔了几笔生意,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沈耀辉嘴角垂着,黯然道,“你应该听你那个……”

他顿了顿,找了自认合适的说法,“听生下你的人说过,我们当时经人介绍,做的是一对双胞胎,但是第一个儿子出生不到两个小时就断气了。”

裴序听到这,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情绪,“所以你们觉得我也活不下来。”

“不是。”沈耀辉否认道,“是那些介绍的人心太黑,想克扣钱,没有让我们见过那个怀孕的女人,只是按月送一张B超单过来。我和你妈妈听说孩子有问题,都想立刻赶过去,但医院在境外,我们不清楚具体地址,找不到你。”

他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叹气道,“后来,姓魏的和两个一直负责联系我们的人被那边的警察抓去坐监,断了消息,偏偏你奶奶又在那阵子去世,我们也就……”

沈耀辉适时停下来,撑着额头,拇指擦了把眼角的泪花,“我和你妈做梦都盼着能有个自己的儿子。”他说罢,看看裴序,稍转了半圈身体指着屋内,像在同他展示似的诚恳道,“爸爸这么多年打拼,什么都不缺,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继承人。现在你回来了,爸爸会慢慢教给你怎么……”

“没有?”裴序吐字很慢,静静道,“那沈渝修呢。”

-

裴序未在那间书房里停留太长时间,并拒绝了和父母共用晚餐的提议,叫住正要去开车送裴曼和魏哥下山的司机,自己也坐进了车里。

沈耀辉铁青着脸,站在书房的落地窗边,看那辆载了裴序的车缓缓驶出别墅大门。

苏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端了一杯温水和该服的药,轻声细语道,“孩子接受咱们总要个时间。只要他相信……”

“你管好你的嘴,不要说漏。”沈耀辉没好气道,“唯一清楚情况的就是那两个人,我已经叫人封严他们的口。”

“我知道,我知道。”

“当年真不该……”沈耀辉摇着头道,“早知道这个能养得活,说什么也要去带回来。你看看,他跟在那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女人身边,简直养得不成样子,居然也跟男人……”他一想到在沈渝修公寓的那一幕,眼前隐隐发黑,半天才缓过气。

吃过药,沈耀辉把苏渝赶了出去,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思忖少时,拨了个电话,询问沈渝修最近的行程安排。

“沈总现在在首都出差,进展顺利的话,应该是后天回来。”

沈耀辉手里拿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在沙发扶手上很有节奏地敲着,“订张今天过去的机票。”

秘书一愣,委婉提醒他今天所剩的航班时间不太好,建议订明早起飞的一班。

然而沈耀辉十分雷厉风行,交代他订好今天的机票酒店后,亲自联系了沈渝修的工作助理。吩咐对方转达沈渝修,公务结束,必须在酒店等着自己。

“我爸要来?”沈渝修正在参加合作商的聚会,收到这个消息微有讶异,“他说了是什么事吗?”

“沈董没提。”助理附在他耳边说,“听着有些着急,是不是跟哪家的合作出问题了。”

余温

  • 作者:不是知更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9.2分

金泉阅读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分享站点所提供的公开引用资源,未提供资源上传、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