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沈渝修仰起脸,看着上方封在走廊吊顶内的灯,嘴唇轻颤两下,仿佛喃喃自语,“裴序。”

他还没开口,裴序垂到膝头的手往左侧先移动了几寸,如之前常做的那样,不用什么力气地捏了捏他细长的手指。

末梢神经传来的触感很温和,沈渝修就没立刻抽开,“你……”

问题才到嘴边,兜里的手机持续不断地震动作响。沈渝修想拿出来摁掉,可一看屏幕,很罕见的,这通电话是苏渝打来的。

他微感意外,犹豫两秒,还是接了,“喂?”

裴序抬眼看看突然正色的沈渝修,识趣地保持沉默,坐在一旁没出声。

“你不在家?”苏渝的话声近乎气音,透着种中气不足的虚弱,“我才逛完街,你爸让我来你的公寓找你,说他等会儿过来,有事想要和你谈。”

沈渝修有点头大,高中时代沈耀辉夫妇还做过几次这类不请自来的事,成年之后便渐渐减少,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又来了个突然袭击。

那间公寓还有些裴序的东西,仔细观察多少能发现出两个男人生活的痕迹。他不确定苏渝有没有留意,硬着头皮说,“我不在家,公司有点事,来外地出差。”

“是急事吗,您等两天我回去再说吧。”

“这样啊。”苏渝对公司的事情不熟,并未起疑。

既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沈耀辉的吩咐,沈渝修猜想她马上要挂断,变相赶客道,“您早点回去吧,公寓里有点乱,您记得叫人明天来替我打扫。”

“哦,好。”

电话里传来关门声响,沈渝修猜是她离开公寓的动静,不由得松了口气。正打算结束这通电话,苏渝又在那头继续道,“你出门几天?冰箱里的食物都放坏了,不能吃。”

“那些我扔了,你想吃什么?等下告诉保姆让她再买一些。”

沈渝修握着手机,怔了片刻。父母稀薄的关心来得偶然,他总是学不会妥善接受,就像二十多年来也没学会对他们完全不抱期待。

“都可以。”

“对了,耀辉说,庞小姐……你相处不来就算了。”苏渝说,好像她和沈耀辉骤然变得格外通情达理,成了世间一对怜爱孩子的普通父母,“不过,你改天要去见见她和你庞叔叔,说清楚。”

沈渝修有些不知所措,“谢谢……妈。”

苏渝嗯了一声,“事情办完早点回来。”

“我明白。”沈渝修主动道,“您回家路上小心,注意身体。”

裴序一字不落地旁听了这通电话。沈渝修在念那个单字的称呼时,他体会到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相似性。被捏在他手中的那几根手指,隐秘渗出一层很薄的汗,随即又蒸发,像是潮起潮落,海浪涌动,两人一起漂浮在苦咸的海上。

“是你妈?”

“嗯。”沈渝修打完电话出神许久,让他一追问才反应过来。

他的视线落到交握的两只手上,若有若无地反碰了碰裴序柔软的指腹,慢吞吞地抽出来,“我走了。”

裴序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不太痛快地叫了一遍名字,“沈渝修。”

沈渝修走到医院门外,侧身冲他抬抬手,比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他目光越过裴序的肩,望见裴荔正搀扶着腿上贴着纱布的中年男人走来,便觉得有些话没法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继续谈下去,“你照顾你妹妹他们吧,我累了,想回家睡觉。”

裴序回头看看身后,不知道他们听到多少,便不得不先放开,只是坚持着没拉远距离。灯光下,他的影子依然周密地覆着沈渝修的轮廓,“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沈渝修清楚他是在说A市,也懒得逃避躲藏,“你呢?”

裴序还站在暗阖处,表情却不阴沉了,“应该就这两天,荔荔要上课。”

但其实沈渝修问完就冒出一点后悔,认为时至今日,话应当不必再讲得太过在意裴序接下来要如何。他咳嗽一声,朝裴荔笑笑,掉头开车走了。

“沈哥怎么走得这么快?”裴荔站到裴序身边,悄悄对他说。

裴序避而不答,要从她手里接过耿征明,“他回家休息。”

裴荔没让他顺势扶着难以自行站立的耿征明,而是别过头道,“耿叔,你饿了吧?李叔叔送你回酒店好不好?我和哥去买些吃的。”

“好啊。”最后从医院出来的李队拎着一袋子零碎的票据药品,一拍耿征明的肩膀,“跑了一晚上还没吃晚饭,老耿,让这俩小的去忙活吧。”

“行。”耿征明虽然受了伤,精神头倒很好,“小心点,人生地不熟的,别走远了。”

“好啦好啦。”裴荔给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送他们离开,才转过身咬咬嘴唇,笑着说,“哥,你想吃什么?”

“随你。”裴序说,“想去哪儿买?”

“附近肯定有小炒店的,去打包几个菜吧。”裴荔绕到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说,“你要不要送一份给沈哥呢?”

裴序脚步一顿,落后她半步,随即很快跟上,“送他?”

“谢谢他送你过来嘛。”裴荔和他走到医院斜对面的一家店里,茶色的眼珠一转,含着点笑意说道,“哥也很想谢谢他吧。”

裴序笑了,用手掌轻轻按了按她的额头。

“要不要去啊。”裴荔摇摇脑袋,像只很温顺的小动物蹭着他的掌心,“我还记得沈哥上次很爱吃辣。”

“不用。”裴序给出一个否定答案后停了数秒,“回去再——”

他话未说完,裴荔却懂了,静静端详他一会儿,眉眼弯弯的,“好啊。”

两兄妹就在三只球形灯泡昏黄的灯光里,在那座炉灶旁,安然等待。裴荔靠着裴序的肩,打着哈欠小声道,“哥。”

她收紧胳膊,蚊子哼哼般讲出一个仿佛毫无来由的评价,“我觉得,你从来没这样过。”

裴序轻轻摸了一把她的发顶作为回应,淡淡说,“我知道。”

第51章 广阔梦境,空花瓶

从医院返回公寓,沈渝修骤然睡了多日以来的一个好觉。

只是在黎明前,他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很广阔,同时细碎,有几个清晰而毫无逻辑的片段。

每一段日照都很好,令人能绽开暖洋洋的笑。七八岁的他拎着一张满分试卷,跌跌撞撞地跟在苏渝身后跑。苏渝拿着毛线和一件婴儿毛衣的半成品,朝前走着,背影镀了层金色光晕,像手里那些米白毛线一样,边缘绒绒的。她走了很久,与走廊拐角的沈耀辉会合,一起消失在某间门后,始终没有回头。

随后,这扇紧闭的门又缓缓开了,漏出一条细小的缝。沈渝修自己也变得高大许多,长手长脚,手里拿着的不再是试卷,而是一副昂贵雪具,全新的。那就是在三月了,他想。他记得它,十四岁时从沈耀辉那儿得到的生日礼物。

门内依然是父母,吵架中,指责,怨怼,哀叹生育的困境。

再然后,闹钟便响了,提醒他需要起床洗漱,准备登机。

航班抵达A市的时间正好该用午餐,沈渝修惦记昨晚苏渝那通的电话,起飞前给家里的司机发过短信,一出机场,就坐上车,去了父母的别墅。

司机将车停在别墅台阶旁。沈渝修下了车,望见父母正和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庭院内喝茶交谈。他们表情激动,对方却并不着急,说了几句就起身,作势告辞。

“今天家里有客人?”他低头换鞋,问道。

“夫人没有提前说过。”保姆边给他准备拖鞋边回答,“是突然来的,姓魏,说是以前和先生一起做过生意的。”

“哦。”沈渝修没放在心上,沈耀辉擅于交际,家里偶有七拐八绕的亲戚或是断了许多年联系的朋友故旧造访。他不想过去打扰,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休息。

“我办事情你还不放心吗?”忽然有个陌生男声从通着庭院的走廊里传来,音量逐渐变高。

走过沙发,沈渝修才看见,说话的男人穿着不好,在沈耀辉身边显得十分寒酸,并因身高而有些畏缩,中气却很足,“要不是我介绍,当年也不能成事儿啊。”

“这是大事,钱不是问题,你一定给我做准了。”沈耀辉语气很严肃,几乎拿出在总公司董事会上发言的架势。

沈渝修听得奇怪,冲往门口走的人打了声招呼,“爸妈。”

他一出声,穿过客厅的三人齐齐回过头看他,沈耀辉和苏渝的脸上竟然一同露出一丝少见的复杂神色。沈渝修愣了愣,怀疑是自己眼花,那一闪而过的神情实在有点像是巴不得他不在这里。

“回来了。”还是沈耀辉先开口,“去书房等。”

“好的。”沈渝修颔首,把杯子交给佣人,故作自然地转身踏上楼梯。

沈耀辉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需要拜托,在别墅门外逗留了好一阵才上楼。沈渝修在窗边站着,看他重新进门,才折回沙发上坐下。

“这几天去哪儿出差了?”沈耀辉捧着茶杯进入书房,一副表情凝重的模样。

沈渝修拿出在航班上想好的应对措辞,报了个有新近投资的城市,“去考察。”

“是吗。”沈耀辉的语气能听出几分心不在焉,“最近公司事多,离不了人,非必要的出差就安排其他人去。”

“知道了。”沈渝修应声好,反问道,“妈昨天说,您找我有事?”

沈耀辉低头喝茶,沉吟片刻,才说,“公事,已经处理了。”

“好。”沈渝修直觉他是在避讳什么,想了想,转头提起另一件更要紧的事,“那我和庞筠……”

他试探着,留了足够的空白由沈耀辉补充,而沈耀辉则给出一个让他彻底松了口气的答案,“不合适,就放一放再说。”

如蒙特赦,沈渝修的心变得很轻盈,解开了一块沉沉的、拴在尾端的石头,能够悠然浮上海面喘息。对抗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能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儿子或过度脱离沈氏夫妇的期待,仿佛是种对沈家的背叛,能勾连起一串望不到尽头的难堪愧意。

“谢谢爸。”沈渝修说得前所有未有的真心实意。

沈耀辉继续喝着茶,挥了一下手,“抽个空去趟庞家,和庞筠也要谈清楚,客气些。”

“我明白。”沈渝修放下心,便有心情问了两句脸生的访客,“对了,刚才那位是?”

“二十多年前一起做小生意的。”沈耀辉言辞含糊,“很久没来往了。来找我们办事。”

这和沈渝修自己听到的两句稍有出入,他不太清楚沈耀辉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犹豫一下,配合地点点头,按下不谈了。

“先生。”佣人在外敲门,“午饭准备好了。”

沈渝修心情轻松,愉快地站起身道,“爸,吃饭吧。”

餐桌上的气氛融洽得令沈渝修有些讶异,苏渝很少这样笑容满面,好像她成就了一件了不得的功德,从此有了说话的底气。她脸上那些黯淡一扫而空,甚至声音都比昨天听着更精神。

“您昨天摸牌手气很好?”沈渝修问。

“啊呀,差点忘记。”他一提,苏渝便放下筷子,拿着手机给牌友发消息,“该跟她们说我今天不去了。”

“耀辉,我下午要整理整理东西,以前那些物件用料真是好,现在还……”她兴兴头头地说了几句,让沈耀辉不着痕迹地一瞥,就哑了口,悻悻拿起筷子夹菜吃饭。

沈渝修越看越感觉父母有事隐瞒,但既然沈耀辉想要避开他,他也不欲过多追问,午餐结束,就乘车下山回家了。

途中,他约了和庞筠的饭局。简单交代一番来龙去脉,两人在电话里就开始互相恭喜暂时的解脱,庞筠笑嘻嘻的,直说要庆祝庆祝。沈渝修对此没有特殊意见,表示女士优先,听她的安排。

“明天吧,今天想剪一支片子,哎,要不要看看?”

“你的大作?”沈渝修笑笑,“当然。有朝一日上映了,还应该去捧个钱场。”

“豪爽呀,多谢多谢。”庞筠笑得前仰后合,“明晚见,我提前给你发地址。”

女孩风风火火地把电话挂断了。沈渝修嘴角不自觉上扬,退出通讯界面,翻起从早至今的十几条未读消息。排在前面的都是助理发来的,不过都不紧急。划到底部,两条换了发件人的短信才让他停下动作,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一条是两小时前裴序发来的,另一条来自一个许久没见的名字,Arvin,内容是说近期有事要来国内,问他有没有空见面。

Arvin是个德国长大的华裔。沈渝修以前是很偏爱他那一款长相精巧的男孩,加上人也不错,在大学交换的一年间短暂地恋爱过。但去欧洲的交换学期结束不久,两人便分手了。这几年见过三四次面,有时在国内,有时在欧洲,维持着不浅不深的朋友关系。

Arvin读的是艺术类专业,全球跑算是日常。沈渝修猜他和上次一样,主要来参加一些活动,不见得有空,便随口应承了。

退出和别人的短信对话界面,沈渝修点开了裴序的那一条。

他没发什么特别的消息,就是一句短短的,“走了?”

沈渝修一看就反应过来,这是去B市公寓找过他,撇撇嘴,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扔到一边不搭理。等到了家,他进门检查一圈,觉得昨天大概没让苏渝察觉什么,踏实地靠着沙发,重新拿出手机。

来打扫的保洁只是做了清洁,东西仍摆在原处。沈渝修想躺下,瞟见那个被随手放在两张沙发间的窄小茶几上的玻璃花瓶,半悬空的背不由一僵,又坐直了。

那只花瓶空空的,没放任何花,残余的水份也在这些天蒸发干净,什么也不剩,就像从没放过一束玫瑰。

沈渝修垂下头,看着不知何时又被自己调出来的裴序的短信,隔了几分钟,才重新锁屏丢到角落,闭眼躺下了。

第52章 低头(1)

返程前,裴序给沈渝修发过一条短信,又拨过几次电话,都没得到回复。

裴荔面前他不怎么抽烟,再烦躁,也只是靠在那扇半开的窗附近,一手捏着手机划来划去。

耿征明的腿伤称不上很严重,但也需要养几天。经老同事和裴荔的一番劝说,以及裴序再三保证托人追踪后,他终于同意,暂时回家休息。

来时的目的意外地快速达成,所有人喜忧掺半地松了口气。裴荔一路把耿征明照顾得稳稳当当,直至送回警局分配的那套老房子,才听裴序的安排,坐地铁回学校。

“妈今天打过好多电话啊。”她和裴序一前一后下着楼梯,边看手机边说,“哥,是不是也给你打过?”

“她打麻将没钱了,你不用管。”裴序说,“天都黑了,早点回学校。跑了两天,好好吃个饭睡一觉。”

“不对呀哥。”裴荔举起手机给他看消息内容,“妈说是有人来找你。”

裴序皱眉一扫,又摸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他一整天都在悬心,有种很淡的煎熬,懒得搭理裴曼撒泼,接过一通她来要钱的电话就关了静音,没注意后来的短信。

“我知道了,你去吧。”裴序在地铁站口和裴荔道别,直接走到近旁的公交站等车回家。

天色向晚,裴序进门时饭桌边的两人正在喝酒吃饭,见他一来,纷纷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哟,回来了。”

裴曼一张暗黄有斑的脸都喝得泛红,杯子一扔就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好儿子,哎呀,裴序,真是我的好儿子,没白生你……”

她醉得半挂在裴序身上,裴序冷眼一瞟,侧身问对面的人,“她又在发什么疯。”

“高兴啊。”那位魏哥咂嘴喝了口烧酒,舞着筷子道,“事情我给办了九成九!这次可真撞上一头肥羊了,小子,你可得好好谢谢我。要是没有我,你这辈子都没法认祖归宗了——还别说,真是一个好祖宗啊。”

“没错!”裴曼抓着裴序的上臂,有些亢奋地喊,“裴序,裴序!生恩养恩我都有啊!妈妈把你养这么大,你一定得管我,一定要管!你知不知道一开始我拖着你过得有多……”

耳朵里吵吵闹闹的,都是裴曼一时兴奋,一时哭诉的声音。裴序却好像听不清,全部精神都用在思考男人一分钟前说出的话。

认祖归宗这个讲法太老式,甚至有点可笑,倒是很符合想要儿子的家庭。

裴序小时候幻想过与这个词含义相同的、更具有温情的行为,但那毕竟是小时候了。只要再大一些就能明白,成人世界里抛弃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抛弃一个生下来时格外虚弱的孩子。

他推开裴曼,很冷静地反问,“你怎么找到的?”

“当年的医生多实诚啊,怕事情翻出来影响执照,三二五除下就招了。”魏哥整张脸都让酒精催得通红,斜眼看他道,“裴序啊,别想着绕过我们,没我的消息,你们谁也找不着谁。我表妹这些年连生带养的,你还叫她一声妈呢,总得算算清楚抚养费,是不是?鉴定结果很快就出来,等着看吧。”

-

刚过八点,A市的交通晚高峰稍有缓解,沈渝修的车很快下了高架,准点抵达一家艺术餐厅。

庞筠和他约在这儿,说是一个朋友新开的店,特邀他过来捧场。

沈渝修站在餐厅外的风雨连廊里,收到一条庞筠的短信,平常她也不大迟到,今天路况有点意外,大约要晚十几分钟。

他正想回短信表示不用着急,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用种十分惊喜的口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渝修?”

“Arvin?”沈渝修回头一看,也有些惊讶,“你这么快就回国了?”

“好久不见!”Arvin这些年保留着之前的习惯,亲昵地凑过来抱了他一下,“我昨天就回国了,今天来这里见一个有合作的老师和几位投资人。”

“是吗?真巧。”沈渝修笑笑,“吃完饭喝杯茶?”

“好啊,对了,你的朋友也在。”Arvin笑着说,“蒋尧,是他帮合作老师介绍的投资人,等会儿叫上他一起啊。”

这几天一直没跟蒋尧联系,乍一听见他的消息,沈渝修愣了愣,有几分不太自在。但他稍作考虑,觉得总不能避而不见,便也答应了,“行,你等会儿叫上他吧。”

“那好,我先进去啦。”Arvin冲他一挥手,“吃完饭等你电话。”

青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餐厅入口暗色背景中,沈渝修思考片刻,本想找个地方订位,又想起蒋尧上次那句带点示好意味的“去你家喝茶”,便放下了手机。

有些话在家也更好说一些。

“沈先生!来得真准时。”

他还在出神,门口停了辆车,庞筠曼步朝他走来,把手里拎着的一只礼盒送给他,“我来晚啦,这个算赔礼。”

“也没晚多久,不算什么。”沈渝修微笑道,“无功不受禄。”

“拿着吧。”庞筠带着点得意意味地说,“我假公济私而已啦。”她说着就带沈渝修走进这间餐厅,坐在预定的位置上,指了指四面装饰,“怎么样?还不错吧。有不少装饰是我帮着挑的,那套拓印了常玉的画的茶具我很喜欢来着。”

“是不错。”沈渝修点头。

“送你的就是一样的。”

沈渝修笑了,“真够凑巧的,刚才还和朋友约了去家里喝茶,你就来送新茶具了。”

“朋友?”庞筠促狭地眨眨眼,“不像啊,我都看见了。”

沈渝修有些好笑,“你误会了。”

“误会?不是吧。”庞筠翻开餐单,“我之前有听说过哦,再说什么朋友需要抱来抱去的。”

沈渝修有理说不清,半顿饭的功夫都忙着和她解释,最后两人吃完出门,女孩看见等在门外的蒋尧和另一个眼熟的男人时,捉弄地推了沈渝修一把,自己先走了。

“刚才那个女孩子是谁?”

蒋尧开了车过来,Arvin和沈渝修坐在后排,闲着无聊,随口问道。

“渝修的相亲对象。”蒋尧抢先说,“Arvin,你吃醋了?”

他对沈渝修和Arvin之前的恋爱关系有一些了解,最初也是沈渝修介绍他们认识的,此刻玩笑便开得十分随意,“放心,渝修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现在吃醋不合适吧。”Arvin大大方方地接了这句玩笑。上次回国时他还见过沈渝修身边的人,知道沈渝修这两年前后换过不少伴。

“都是单身的话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渝修你说呢。”蒋尧看了看后视镜说。

沈渝修顿了顿,转开脸,等着车子停稳下车,“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行。”蒋尧关了火,顺着他的话打圆场,下车替他们拉开车门,“上去喝茶吧。”

第53章 低头(2)

车停在小区行道靠近下沉花园的那一侧,繁茂绿植挡住不少光,蒋尧停车前没留意,下来才发现位置有些进出不便。好在十几米外还有个车位,他审视一番,回头冲沈渝修道,“你跟Arvin先回家,我挪车。”

沈渝修懒散地抬抬手,叫了一声Arvin。

“你还是常住这里?”Arvin走过来,有意无意道,“我上次来好像还是我们在一起的时侯,真快,已经三四年了。”

“我高中开始就住这儿。”沈渝修语气很淡,回答得有些不解风情。

蒋尧边把车往新的停车位开,边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认为沈渝修这态度实在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他降下车窗,刚想插一嘴,倏然看见两束车灯扫过的路灯暗处站着一个男人,登时脸色一沉。

这小子竟然还敢来。

蒋尧急忙看了眼公寓楼内的两人,但沈渝修似乎浑然未觉,领着Arvin进了电梯,身影早从门厅消失了。

蒋尧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想了想,甩上车门下车,半靠着车前盖,作势踢起一片地上的落叶,冲那个正在抽烟的人开口道,“谁准你进来的?”

四周无人,静得能听见风过树梢的沙沙声,显得那句语气不善的话格外突兀,裴序当然听见了。他侧脸看去,认出对方是和谢骏混在一起的人,眼神微微一冷。

还在犹豫要不要上楼的那份心立刻被强压下去,裴序把烟从自己嘴角拿下来,扔到地上踩灭,掉头朝门口的方向走。

“走了就别再来。”蒋尧在他背后说,“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你来这儿,但最好是最后一次。”

被这么一吩咐,裴序反而停下了,转身和他对视着,“你没资格。”

蒋尧笑了一下,直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稍带倨傲地扬着下巴,“这句话该我说吧,你有资格到这儿来吗?”

“你跟了沈渝修几个月又怎么样,逢场作戏,又不是正式交往。”蒋尧理了一把自己高定衬衫的袖口,随即将双手收在背后,居高临下地说,“还是说你真的相信,你有本事把谢骏和沈渝修捏在手里随意折腾?”

“有点儿太天真了吧。”裴序听出对方的话中甚至夹着少许有意为之的怜悯,“谢驰怎么可能就靠你跟谢骏斗,他是广撒网,想多找出几条谢骏这颗鸡蛋上的缝,见缝插针地叮两下而已。谢骏要输,也是输给他哥,跟你可没什么关系。”

“沈渝修也是一样。”蒋尧说话时脸上始终挂着笑,漆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轻易便能造成一种沉重的压迫,“谁玩儿谁你还是弄弄清楚,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了。”

等蒋尧不疾不徐地说完这段话,裴序动了动脚步,从那片背光暗处走出来,站在蒋尧的正对面,冷冷地抬起脸。

他手里捏着一只塑料壳的打火机,拇指抵着上半截,像要生生掀断它似的,弄得骨节发白。好一会儿,倏然嘲弄地勾唇一笑,“我清楚啊。”

当然是清楚的。从第一次打照面起,裴序就猜到谢驰和孙秘书是想把他当枪使。

但是被人当枪使又怎么样。

裴序讽刺地提着唇角。他从对方那些看似强硬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努力遮掩的无奈和愤怒,其实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蒋尧真正想讲的,不过是谢骏那晚暴怒之下的一声吼骂——你算个什么东西。

裴序不是他们的同类,可以用来取乐,却没资格谈论平等,不值得成为怨恨的对手,也不应该被作为爱慕的对象。

“谁利用我,我无所谓。只要姓谢的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就够了。”

蒋尧停顿半晌,嗤笑一声,“少把自己扮得那么忍辱负重,我他妈就不信你现在还来找沈渝修不是想从他身上接着捞好处。”

“随便你信不信。”

蒋尧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

“你停车停好了没有?”

交谈被楼内不高不低的男声打断了,声音熟悉,剑拔弩张的两人不由得一顿,下意识地朝他看过去。

沈渝修站在公寓楼门外,看不清表情。Arvin今晚有点过分热情,沈渝修猜到是蒋尧在他面前提了什么,便不大想再单独和他相处,借口帮蒋尧停车,下楼来看看,结果遇上这么一出。

他短暂地和裴序对视一下,背过身道,“停好了就上楼。”

“好。”蒋尧看他完全没搭理裴序,也不便再继续发作,赶忙跟上。

而从步入明亮的轿厢再到公寓,沈渝修一直都沉默着,没开口说话。蒋尧不确定刚才的对话被他听见多少,张口想解释几句,却又被沈渝修一个挥手的动作给堵回去了。

他们气氛诡异地进了门,Arvin正用庞筠送来的那套茶具煮茶。三人勉强喝了一泡,沈渝修就起身把那套茶具收进厨房水池,顺势靠着西厨中岛,下了句逐客令,“蒋尧,你送Arvin回去。”

Arvin茫然地看着他们,显然没弄懂今晚的状况。蒋尧欲言又止,看了眼身旁的人,转头向沈渝修好声好气道,“Arvin,你先去车上等我好吗?”

这下就是再迟钝也能察觉出这两人有什么话要说。Arvin耸耸肩,展臂和沈渝修拥抱了一下,“有空再约。”

说罢,他便拿着蒋尧的车钥匙先下楼了。

门半开着,沈渝修等了一两分钟,觉得人该上车了,才慢慢说,“有话就说,省得Arvin等太久。”

“你也知道我有话要说。”蒋尧不满他摆脸色,直截了当地问,“我打发那小子,你生气了?”

沈渝修摇摇头,权作否认。

“我是怕他再纠缠你。”蒋尧叹了口气,“上次我来找你你不在家,我就撞见过他。”

沈渝修眉心一动,什么话都没接,只是听他继续说下去。

蒋尧空有一堆道理等着劝,可一看沈渝修那张态度冷淡的脸,沉吟数秒,最后也就抛出一句,“Arvin不好吗?”

他清清嗓子说,“我是说他这一类的,家庭学历样样不错,个性温和,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吗。何必为那个不入流的小混混这么……况且,你别忘了,他一开始接近你就没安好心。”

“蒋尧。”沈渝修把一只玻璃杯磕在那片深色的大理石台面上,终于开口道,“你到底是觉得他骗我这事儿不对,还是觉得他根本就不配啊?”

-

茶局不欢而散,沈渝修一路缄默地送人出了公寓楼,发现天空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雨滴冷而细密,有些落到他身上,打湿了半截肩膀。沈渝修没在风口处多停留,等来一部电梯,便重新上了楼。

电梯门缓缓打开,沈渝修看见门外站着同样淋过雨的裴序时,心里倒意外地平静。

他不确定裴序在楼下等了多久才上楼,但无论如何,裴序终究是没走。

“站在那儿干什么。”沈渝修平视他不多时,移开视线,静静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密码。”

公寓内温度适宜,比室外温暖许多。裴序站在玄关,目光沉沉地扫了一眼那块门锁屏幕,低声说,“你没改?”

余温

  • 作者:不是知更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7.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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