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沈渝修用勺子隔空点他两下,“怎么样才像我。”

“我也讲不清楚。”邱扬吃干净那碗汤粉,抽了张餐巾纸擦着鼻头的汗,“不过,这回跟你上次不太一样。”

沈渝修愣了一秒,知道邱扬是在说他学生时代曾经交往过的一个人。

他在国外交换时曾经跟一个华人学弟在一起,人不错,邱扬也见过。只是后来距离时差消磨太多,自然分开了。那男孩常年生活在欧洲,笃信欧洲人那套Mistletoe instaltion旁接吻即会永远相爱的童话,会在冬天吃完晚餐后撒娇要沈渝修陪他去散步,欲盖弥彰地在Mistletoe下偷偷吻他。

时移世异,或许世间真心得失总是公平的,如今沈渝修成了虔诚接吻的那个人,童话依旧不应恳求,未曾降临。

“散都散了,能有什么不一样。”沈渝修头一次想逃避,欲盖弥彰地站起身,“走吧。”

邱扬好像看出来了,但没再多谈,结了帐,跟他一同往外走。

“开车了吗?”

“开了,停得有点远,这儿路窄又没车位。”邱扬回答道,“出去左拐几百米那小酒店后面。”

沈渝修热得厉害,随手解开了衬衫领口的扣子,“这么远?我都想打车回去了。”

“嫌远你下回选个有停车场的地儿吃饭。”邱扬有意快些消弭沈渝修刚才那股突如其来的、隐秘的伤感,挤挤他道,“几百米都走不动也太废了点儿吧。”

他一推,沈渝修差点被不大显眼的路桩绊倒,抬手往人背上砸了一拳。

邱扬眼疾手快,哈哈笑着,反手就要不留情面地给他扭回去。但他刚动手,却看见沈渝修脸上好不容易浮起的笑容飞快消逝了,目光仿佛叫人提着线,只能望向一处。

邱扬松开手,顺着沈渝修的视线看去,只瞧见了一家小小的便利店和三个人。

便利店老板娘正和人结账,声音很大地用本地话边开玩笑边指路,混着小摊贩的叫卖声,有些嘈杂,而沈渝修的凝视是安静的,停在靠着玻璃柜台,手里握着一盒烟的男人身上。

邱扬打量身旁好友的神色,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位“不一样”了,压低声音问,“熟人?”

裴序半张脸的轮廓都模糊在店招的阴影里,狭长的眼睛微眯,指间夹着一支新取出的烟,迟迟没点燃。

隔了小半分钟,他才啪地按下那只塑料打火机,让那簇小小火苗照亮神情阴郁的脸

沈渝修脚步顿了片刻,别开脸道,“赶紧走。”

邱扬瞟了眼那个长相过分漂亮的男人,撇撇嘴道,“真走?”

“你他妈再不来我打车了。”沈渝修沉着脸说,步子很快地向前。

邱扬没办法,抓紧跟了上去。车停在酒店楼侧那条不太明亮的路边,两人找了一会儿,看见车时不约而同地骂了一句,“这谁停的,堵成这样怎么倒啊。”

“我靠。”邱扬头疼地围着车转了两圈,“这下真得打车回了。”

他看沈渝修垮着脸,没心思再聊天,便主动开口赶人,“你先走吧。我找找车主留没留联系方式,不行明天再来挪。”

沈渝修想到刚刚见过的人,不大想继续呆在这附近,点头和邱扬道别,就匆匆离开。

从晦暗的楼侧走向明亮的、热闹的路口时,他有一种稍显强烈的微妙预感,并因此悄悄分神,错过了一辆恰好经过的空出租车。

那个路口正在小酒店旁边,酒店大堂有些旧的旋转门切割着明晃晃的照明灯光和修长人影。沈渝修皱着眉,盯着从马路对侧稳步走到他面前的人,语气不善地说,“这么巧?来旅游啊?”

裴序手里还拿着那包烟,只是轻轻攥一下就像攥着沈渝修的心脏似的,“我来这儿有事要办。”

“有事?又来偷谁的资……”沈渝修说出前半句,瞥见裴序那张脸,又硬生生咽回去了。

何必再耍这些嘴上的功夫,本来谁也没资格指责谁。

他想着,记起方才和邱扬讲的那句散都散了,鼻腔漫上一股很淡的酸意,强迫自己侧过脸道,“你挡着我打车了。”

裴序审视着他敞开的领口和露出的一小片锁骨,动也没动,平声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有事。”沈渝修有样学样,扔了两个字就抬脚要绕过他。

裴序面无表情,很有技巧地卡了一下他的小腿,没让人走成,随即,听不出多少情绪地补充道,“找新炮友?”

第47章 囹圄(2)

新炮友,旧炮友。

他倒是对自己的定位还挺清晰的。沈渝修无名火起,偏过头正视着裴序,挑眉道,“是啊,新炮友,当然要找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裴序猛地一撩眼皮,瞳孔幽深地看着他,手里不住捻着烟盒外层那片很薄的塑料,突然问,“你来这几天?”

“他是新炮友,还是一直跟着你?”裴序好像并不避讳一旁随着信号灯来来往往的汹涌人潮,靠近了一步,手悄然箍着沈渝修的腰,几乎卡得腰后有些发疼,“你上次来也是找他?”

他暗红的舌尖在森白的上齿后一闪,像是抵了抵牙齿,仿佛陈述似的,“鸭子,伴游,还是你——”

“裴序!”沈渝修忍无可忍,动手掰着他的手腕,狠狠道,“你他妈嘴给我放干净点儿!”

他没控制好用力,指甲在那只手背上掐出了一道血印,裴序却像根本感觉不到痛意般,握得更紧,“不是炮友而已吗。”

他眼瞳里有少许幽微的光,如同把那间无法再踏足的公寓变成了藏于眼底的夜色,身上新鲜的浓重烟草味道和湿润海风混合,细密地围过来,仿佛要吞噬沈渝修,淡声追问道,“我说几句,你这么紧张他?”

那张脸离沈渝修近了许多,鼻梁高挺,眼窝极深,还是那副精致皮相,嘴里说的话却前所未有的令人不适。沈渝修愤怒之余,觉得心像他左手那只被揉皱的烟盒,胀得微微疼痛,不由得刺回去道,“你跟我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说几句?”

“我找鸭子、伴游还是跟人谈恋爱,跟你有关系吗裴序?”沈渝修气极反笑,那颗唇珠随着他略抬下巴的动作在裴序面前小小一晃,“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

信号灯变成了放行的绿色,候在马路两岸的人交汇穿梭,行色匆匆,无人留意站在路灯背光处的两人。

你想要的不是都已经得到了?沈渝修又问。裴序看着那颗唇珠,短短失语了几秒。

他也以为他想要的都得到了,泄愤也好报复也罢,目的既成,不用再和沈渝修纠缠下去。最初也不是他主动追逐和招惹,他理应抽身得很洒脱。

信号灯又变成了红色,路口附近新转过来的一辆车按了按喇叭,在离两人还有一米的地方停下。邱扬从车内探出头,语气带点揶揄地说,“还没打到车啊?”

裴序脑内混乱,原本稍有黯然的脸色却在听见那个声音后立刻一变,眉头紧锁地盯着沈渝修。

“让开。”沈渝修要脸,不肯在这么多人面前真的发生冲突难堪,只是警告地瞪了裴序一眼,暗自用劲扯开他的手臂,上了邱扬的车。

他一关上车门就迅速把车窗升了起来,对着面前的冷气出风口直吹,低头催促道,“开车。”

邱扬饶有兴致地看了眼车窗外的人,甚至还不嫌添乱地冲人一笑,才放下手刹,一打方向盘把车开走了。

回家途中,车内封闭,一片寂静。快到沈渝修公寓楼下,邱扬才漫不经心地冒了一句,“还当你早就走了,原来是会情人。”

沈渝修转脸骂他,“妈的,开你的车。”

“今晚是不是想喝两杯啊?”邱扬当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道,“刚刚那么难舍难分的。”

沈渝修简直想找个东西把他嘴堵上,“你瞎了?从哪儿看出来难舍难分?”

“我瞎了?我看你都快跟人亲上了!”邱扬把车稳稳一停,下车等着沈渝修开门禁,“我要不来,你今晚绝对跟那位去酒店鬼混吧。”

“操,你马上滚回家。”沈渝修踹了他一脚,“喝了酒我他妈还得给你叫代驾。”

“心虚吧你。”邱扬跟他上楼进了公寓,换好鞋没着急去翻酒柜,好心劝慰道,“都是男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老邱,你过度解读这本事跟谁学的。”沈渝修听得心烦,抄起扔在沙发尾的ipad开始打昨天没打完的战争生存游戏。

“是合理推测。”邱扬把iPad从他手里抽走,低头一扫,“这游戏我也玩,不过打通关一次就没多少意思了。”

他保存好游戏进度,意味深长地放下道,“战争生存游戏,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就不刺激了。感情的事儿也一样,你要是心里真拿定主意了,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沈渝修接不上话,半晌,别开脸道,“刚分而已,我他妈又不是铁石心肠。”

“真的?”

沈渝修抿抿嘴唇,疲倦道,“老邱,这次不是……总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行了,喝酒慢慢聊吧。”邱扬说着,扒拉起酒柜,“哎,你这放的酒都不行啊,改天好好买几瓶……”

沈渝修倒在沙发上,望着一旁的银色灯罩的落地灯出神,有气无力道,“你随便开一瓶。”

邱扬好酒,找了一会儿,没找出满意的,索性一关柜门,道,“车上有两瓶准备送客户的,我下去取。”

沈渝修的头隐隐作痛,随手一指,告诉他门禁卡放在玄关抽屉,邱扬这才消停。

屋内的另一个人关上门离开了,难得安静,沈渝修慢慢深呼吸了一下,望向还未拢好窗帘的落地窗。

白天看起来美而平静的海,在缺少月亮的夜中显出一种极深的、涌动的藏蓝色。沈渝修看着那片藏蓝,想起大半年前第一次见到裴序的那个晚上。

人的记忆总是很擅于提炼要素,那晚的一切逐渐模糊,而裴序沾着点汗水的发尾,浓密的睫毛和那张薄却吸引人的嘴唇,成了整幕定格画面中最特殊的元素,令沈渝修忘记了当晚的温柔月光、海洋与无边夜色。

他心乱如麻地想了片刻,仍然得不出裴序跑来B市的可信服的理由,便烦躁地抬手半遮起眼睛,下意识地闭了闭。

-

邱扬转着那张门禁卡走出公寓楼,远远按了一下车钥匙。两瓶红酒放在后备箱,他躬身取出一瓶,刚落上车锁,便感觉身旁正有人慢步走过来。

现在不过八/九点,小区内有人散步并不奇怪。但男人周身的气息明显不对,邱扬便借着昏暗的路灯灯光,仔细看了看。

果然是才见过的那位。

邱扬上下打量他一圈,顶着丝毫称不上友善的眼神,微笑道,“哟,一路跟到这儿来了?”

第48章 囹圄(3)

裴序一只手收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静静地垂着。他身高略微高一些,站在半明半暗的树影下,看似放松的姿态,却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丝威慑和压迫。

“沈渝修呢?”

邱扬是生意人,虽然不走歪门邪道,但各色人物也都见过,多少能察觉面前这人话里话外的低气压。他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在家里,你找他?”

裴序没动,声音依旧保持着一种又轻又薄的平淡,一字一顿道,“哪层?”

邱扬看了看他,从那副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读出一种对方隐约想和他动手的不妙意味,便转头拎着红酒往楼内走,“哥们儿,这大晚上的,你有事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他要是想见你,自然会让你上去的。”

他说完,用卡刷开门禁,回头冲玻璃门外的裴序扔了一句,“他要是不乐意见,我也不能越俎代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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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电梯出来,邱扬把沈渝修家的大门拍得震天响,“赶紧开门。”

“真够慢的。”沈渝修靠着沙发放空几分钟就生出一些困意,险些睡着。他拖着身体,过去按下门锁扶手,抓了一下头发道,“你有这功夫现买一瓶都够了。”

“现买遇得上你旧情人吗?”邱扬挤进门,把红酒放到料理台上,边找红酒杯边说,“还说不是难舍难分,现在人可就在楼下啊。”

沈渝修那点困劲让他两句话就给清干净了,“谁?”

“路口那男的。”邱扬用开瓶器启封红酒,“看着挺年轻啊,叫什么?年轻人脾气真差,我没告诉他你住几楼,那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沈渝修狐疑地看着好友,半信半疑道,“裴序,他怎么会来这儿。”

“刚才跟过来的吧,路又不算太远。”邱扬把红酒倒进醒酒器里,拿到沙发附近,“坐不住了吧?”他抽了张纸巾擦起酒杯,斜眼看着沈渝修说,“要不我先走,这瓶酒你自己喝得了。”

沈渝修没搭理他,径直走到落地窗边往下看。但小区绿化做得不错,又在夜里,向下望去只能看到如海的墨绿和星点微黄灯光。

“我说真的。”邱扬端详一番他那个紧张样子,叹了口气,拎起扔在单人沙发上的公事包,“你自己考虑考虑吧,我回家加班。”

“真回啊?”沈渝修听见他收拾东西的动静,按着额头道,“也好,省得待会儿喝了酒没法开车。”

邱扬知道他是真有些心烦,拍拍肩道,“酒改天再喝,你先好好想想吧。”

“嗯。”沈渝修早没了喝酒聊天的心思,等他换好鞋便打开门,“我明天去公司。”

“行啊,早上还有会,能来就来。”邱扬轻轻踢了一下,弄掉皮鞋尖沾着的一小片纸屑,抬头预备去按电梯,“去年你来得还勤快点儿,最近……”

在门口谈论公事的两人刚起了个头,话音就戛然而止了。

裴序半倚着平层公寓两户过道之间那面墙,微微侧着头,满脸阴沉地看着他们。

邱扬看了眼电梯,猜到他大概是看自己上来时停的楼层才等在这儿的,嘴角一抽,觉得这难免有些太过夸张,低声询问沈渝修道,“用不用我留下来帮忙?”

然而沈渝修的表情也实在理性不到哪儿去,目光黏着在那个青年身上,看得出挣扎抗拒,却又很投入。邱扬暗自摇头,心想这是不必插手了,匆匆留了句“有事给我电话”便下楼离开。

电梯门在裴序眼前合上,他松开手,抛开一枚握在手心的烟头,一步步逼近那扇还没关上的门,缓缓吐出两个字,“去年。”他手掌略略蜷着,一点残余的烟灰从他掌心簌簌落下,“你跟他认识很久?”

裴序稍垂着头,发梢几乎快擦到沈渝修的额头。他一手搭着门,一手攥着沈渝修的手腕像把玩一件精巧爱物,轻声问,“你们睡过几次?是你操/他,还是——”

咚地一声闷响,沈渝修猛地往他脸上砸了一拳,力道不见得比上次动手轻到哪儿去,拎着他的衣领骂道,“妈的,你来B市干什么?你不留在那边看谢骏笑话,来这儿干什么?你是不是没看够我他妈让你耍得团团转的样子,专程跑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不干不净的……”

他还有大半截话没吼完,裴序却不听了,长腿一伸,飞快将推进人室内,掐着那只伤口犹在的下巴,猛地吻了上去。

他嘴里有股浓郁的烟味,齿列碰撞,唇舌交缠,丝毫没有退让和犹豫,令这个吻尝起来格外发苦,又带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沈渝修猝不及防,刚想动手再给他一拳,裴序轻易就握住了,压到墙上加深了这个吻。

“裴序……”沈渝修被他蛮横的侵犯夺走大部分氧气,缺氧弄得浑身发软,骂声都是断断续续的,“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他逮住机会咬了一口裴序那片薄薄的下唇,逼着人退开,反身把他推到墙上,喘了口气,低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序任他欺身压着自己,舔也没舔唇上的血珠,黑曜石般的眼珠紧盯着他,继续着之前的问题,“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他妈要你管?!”沈渝修吐了一口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的血沫,抓着他的手臂,大吼道,“你很关心我和别人上不上床?炮友用得着关心这个吗?!”

裴序没说话,额头青筋暴起,一抹唇际渗出的血,小臂锁着沈渝修的后颈逼他俯下来,指尖狠命按着一小片皮肤,哑声道,“我不能管?你让我操的时侯怎么没想过我不能管,你他妈在我床上高潮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不能管?!”

喷薄的呼吸交错,刺激着彼此的情绪。沈渝修眼角发红,高声反问道,“所以呢?你现在是没操够还想继续跟我当炮友吗?!”

两人胸口都剧烈起伏着,互相怒瞪着对方恨不得要把面前的人硬吞下去。沈渝修骂完那一句,房间内短暂地安静了片刻,谁也没出声,只剩一阵粗喘。

沈渝修看了他好一会儿,慢慢放开捏皱的衣领,平复呼吸道,“裴序,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替你妹妹出口气,现在这样也够了吧?何必来这儿?”

他别开视线,很快地眨了几下眼睛,补充道,“我承认,是我他妈先找上你,被折腾一场算我倒霉。不过,就算是倒霉也该有个限度吧?”

“要找玩玩而已的炮友,满大街都是,随便挑一个——”

“玩玩而已的炮友。”裴序忽然打断他,手徐徐游移到沈渝修那道伤口附近,被烫过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擦着下颌干净细嫩的皮肤,冷冷问,“我也是?”

沈渝修怔了怔,闭闭眼睛,没有回答。

见他这样,裴序那双漆黑的瞳孔一缩,染着血的嘴唇抿成一线,正要抬手握他的肩胛逼他正过脸,兜里的手机却突兀地吵了起来。

来电铃声是裴荔的,裴序脸上阴晴不定数秒,还是腾出一只手,摸出手机接听,“荔荔?”

沈渝修想撤开身体,压在后腰的手臂却一点没松,他挣扎几下,不知为何裴序反而主动松开了。

裴序站直身体,表情变得有些凝重,“B市中心医院?”

沈渝修好不容易走开两步,听见“医院”这个词心里也是一跳,转过头看着他。等裴荔在那边交代完毕,裴序便把电话挂了,急匆匆就要出去。

“喂,是裴荔有事?”沈渝修叫住他,拧眉道,“她跟你一起过来了?为什么在B市中心医院?”

裴序回头望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去摁电梯,等着电梯下楼。

沈渝修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简直想就这么关门不管。但从前几晚知道那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后,他认为事情多少和自己有关系,而裴荔毕竟无辜,有机会,他还是希望能稍作补偿。

“你知道中心医院离这儿有二十公里吗?”沈渝修迟疑片刻,随手取了一把车钥匙,带上门,和裴序保持着半米的距离,有些头疼地说,“我开车送你去。”

第49章 囹圄(4)

电梯上行耗时稍微有些长,一段沉默就此安稳地停在两人之间。裴序看着那个规律变换的红色数字,好像被那通电话压下不少脾气,进了电梯才轻声说,“嗯。”

沈渝修余怒未消,但又不太相信他会没事把裴荔带出门,便口吻生硬地追问,“你带裴荔来这儿?她不用上学吗?”

裴序按下一层的按键,低头发短信,答道,“我们来找人。”

“找谁?”沈渝修瞥他一眼,率先跨出电梯,照旧不给好脸,“你别告诉我,是来找我。”

裴序发完消息,收起手机,上车后短暂犹豫一下,“来找耿叔,劝他跟我们回A市。他是半退休的警察,一个人在这儿追查凶手,有危险。”

沈渝修发动车子,想了想,模糊记起蒋尧和他谈论裴荔那件案子时提到的警察,猜想事情大约不是凑巧,便稍不自在地缓和了几分语气,“是谢……那案子,救你妹妹的那个?”

裴序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细节,顿了顿道,“嗯。”

车驶出去,天气分明很热,沈渝修却没开空调,而是降下车窗,让晚间逐渐褪去燥热的风填进车里。

他和裴序在很长的驾驶途中都未出声说话。裴荔,以及与那件案子相关的一切,如今已经有了令两个人都镇定、退让又非常无措的能力。

沈渝修心想,或许他和裴序的关系没入了一片沼泽,一个他们自设的囹圄,静止,叫人进退维谷,挣扎不得。

开上离医院不远的环线高架时,裴序又打了一通电话。他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一些地址、线人名字之类的信息,最后很真诚地拜托对方想办法继续追踪。

沈渝修听了几句,从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了一个孤苦的追凶父亲,便感觉心里泛起少许自然共情衍生的心酸。

同时,他从裴序并不精巧的措辞中解读出低声下气的意味,恍然有些明白这个所谓的警察和裴序的关系,大概并不仅仅是救了裴荔这么简单。

因为一直开着窗,各种奇怪的味道都能涌进车内,越靠近医院,生活区那种十分闹哄的烟火气味就散得越快。驶过医院旁的那家工厂,沈渝修嗅到很淡的铁锈气味,面前发着红光的医院灯牌仿佛一块烧红的热铁,让人感到一丝焦灼。

“哥!”裴荔在急诊外圈状设计的花坛旁站着,远远看见他们,挥到半空中的手微微一停,迷惑道,“沈哥?”

她对沈渝修和哥哥的一起出现略感不解,但依旧先礼貌地打了招呼,“沈哥,你怎么也在B市?”

沈渝修看她的笑容,觉得那份焦灼扩大了一些,主动道,“我来B市有公务,碰巧遇到。”

裴序站在沈渝修身后,距离比在公寓时近了,显得他们好像很亲密,“耿叔呢?”

“在里面清创。”裴荔说,“李队劝他呢。”

裴序到B市之前通知了耿征明的同事,希望他能一起来劝一劝,毕竟耿征明的身体早已不适合干这些追缉凶犯的工作,况且对手还是一个作案多起的惯犯。

不过大概谁也没想到,今天才抵达和耿征明约了晚上在酒店碰头,没多久就得到他和那个凶犯的几个同伙交手受伤的消息。

“严重吗?”裴序边走边问。

“耿叔说都是皮外伤,我问过医生了,确实不是很要紧,但看起来吓人。”裴荔很发愁,“他不听劝,刚才还说那些犯人会转移,要继续追。”

裴序皱了皱眉,欲言又止片刻,扫见妹妹手里拿着的单据,便先抽了过来,“药没买?”

“还没来得及,我想先出来接你嘛。”裴荔挑出两张需要付款的,把这事儿交给他,“哥你去买吧。”

她边说,眼神边在沈渝修和裴序之间打了个转,忽然就眨眨眼睛,抿唇笑了,“嗯,忙完来急诊室……我去看看耿叔。沈哥再见。”

她笑得很柔和,又很纯真,离开时像阵风卷走了沈渝修心底一些复杂情绪。眼见女孩的背影消失在接诊大厅的转角,他多少从中取得几分释然,垂着眼,从裴序手中拿走那些单据,道,“你在这儿等,我买完给你。”

裴序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极快地抓住他的手腕,下意识说,“不用。”

他没用多少力气,只是想逼人停下脚步。沈渝修侧过脸,余光瞄见他的脸色,站了两秒,挣开手道,“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看谁可怜。”

“就当是补偿他救你妹妹的事儿。我付钱买,你不乐意拿,自己找医生重新开单重新买。”

说罢,他转身走了,似乎不想多做解释。裴序怔了怔,隔了半分钟,低头不语地跟过去。

医院里开着冷气,沈渝修排会儿队的功夫,一路过来的那点热意很快消失不见了。付款后,他把买来的药品交给裴序,随即开始找车钥匙,准备回家。

裴序拿着那包药,并未立刻抬脚往急诊室走。他停在原地,紧盯着沈渝修那只攥着车钥匙的手,像是很想去再握一次。

但沈渝修看也不看他,缓步走向门口开开合合的玻璃门。他背上的汗没干透,麻质衬衫还有一小片紧贴着他背部的皮肉,令人联想到一种跋涉后的倦意。

裴序往前两步,张了张嘴唇,还未想好说什么,另一个声音却比他先响起。裴荔控制音量,低喊一声,从侧边的走廊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两瓶水,“幸好沈哥没走。”

她笑眯眯的,把其中一瓶塞给沈渝修,“喝水。”

如今沈渝修最没法拒绝她,只能微笑着接过来。裴荔递完水,抬眼看见刚才因黯淡灯光未能留意到的细长伤口,惊讶地说,“沈哥,这儿怎么有伤?好像还在流血?”

从她比划的夸张动作,沈渝修就知道是下巴那儿可能又破了,下意识地抬手想擦一把,让裴序及时捏住了。偏白修长的手圈着他的腕部,传来一阵稍热的皮肤触感。

裴序把药交给裴荔,不知是对谁交代道,“弄破了不能碰,去消毒。”

又不是刚划破,血出得都不多,沈渝修动动手腕,打算挣脱出来。不想裴荔跟着插了一句,“是呀,看起来挺深的,沈哥你还是消消毒吧。”

她指指身后不远的一小块区域,“那边就可以处理,很快的。”

-

沈渝修被硬按在了候诊区。但夜间急诊,人手不多,碰巧又刚进来十几个严重交通事故的病人,护士忙着和值班医生做基础检查,将患者分散至各个科室,实在腾不出空。

地方不大,一下涌进十来号人,变得有些乱糟糟的。裴荔找了半天,从护士那儿讨来几根浸了碘伏的棉棒,递给裴序。

沈渝修不大想正脸对着裴序,伸手道,“我自己来。”

裴序看了眼妹妹,示意她去找耿征明,小臂一晃,避开沈渝修索要的那只手,“你看不见伤口。”

沈渝修心想弄完赶紧走人,索性坐在那儿不折腾,“你快点。”

裴序听他这副不想和自己多呆的语气,本来稍有和缓的脸色又是一沉,松松掐着他的下巴,不紧不慢地涂药,“急什么,那个人已经走了,没人等你回去。”

大庭广众的,沈渝修懒得和他再莫名其妙地吵起来,“邱扬也用不着等我,他就是我朋友,你说话注意点。”

话毕,裴序一愣,挨着下颌线的指腹似乎轻轻一动,摩擦得沈渝修感觉轻微发痒。他抬眼看着裴序近在咫尺的鼻梁和描摹过许多次的唇线,不由得又闭了闭眼睛。

“再说我需要人等我回去吗?”沈渝修鼻翼几不可闻地翕动一下,像是因疲倦而十分平静,“以前都是我等你来吧。”

第50章 妹妹

沈渝修说话时,冷白的灯光稠密地照下来,所有角落和人的表情都被映得细节分明。

裴序扔掉两支用过的棉棒,半低下头,指尖碰了碰碘伏染出的那片深色的边缘,轻声说,“疼不疼。”

沈渝修微张的嘴唇迅速一抿,像是因为某些特殊缘故而不得不很快地眨眨眼,稍向后靠,躲开那只擦着自己侧脸的手。

光源自裴序背后打过来,他眼窝深刻,整双眼睛就陷在阴影中,略显发亮,平视着沈渝修。

四周很嘈杂,有位刚赶来的病人家属正拉着一名护士询问伤情,慌乱地擦着手签字,焦急地喊“再试试”和“求求你”。

他们是这片小小世界的幸运儿,安坐一隅,得以从容地、随心所欲地看着面前的人。

沈渝修静了一会儿,那位护士和病人家属步履匆匆地走开。周遭像抽了真空,两三米外的混乱与这张横椅隔着一重半透明的柔光,令人可以心平气和地想一想。

“疼啊。”他靠着有些凉的铁质椅背,没再较劲,顺着裴序的话答道。

“不过我最近倒霉,挨得疼多了去了。你问的是哪一次?”沈渝修侧着脸,反问他,“是问偷资料,还是问你骗我?”

裴序一只手悬在半空,僵了一下,少时,喉结一滚,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余温

  • 作者:不是知更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8.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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