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也幸而他们走的快,等裴序腾出手修理时,已经找不到人了。

次日中午,裴序如期把东西放到了W酒店的前台。前一晚或许是因为裴荔的事,又或许是因为那个U盘,他睡得很差,人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浮地向前。

日光明晃晃照在头顶,他走出那一条街,步入一片阴凉区域,才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分钟,裴序路过了一家有着大而锃亮的玻璃窗的花店。玻璃窗附近悬着许多球状的、散发暖黄光芒的灯泡,给其下的花朵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漆得纯白和深蓝的铁质花桶里放着大束大束的花,有玫瑰和其他,每一朵都是新鲜的、美丽的,但不知道是裴序心烦意乱,认不出其他的花,还是眼中只能看到那些玫瑰。

总之,他生平第一次踏入花店,很奢侈地浪费了一笔金钱。

-

虽然前天说是让裴序晚上过来,但沈渝修一整天都非常忙碌,晚餐时间主动打了电话,疲惫地说还在开会,暂时脱不了身。

等他好容易离开公司,已经是深夜,沈渝修累得兴致全无,让司机送自己回家便上床躺下了。

对成年人而言,很难摘选出真正特别的一天。即使沈渝修认为这个日子有少许特殊,在沉重困意袭来时,仍然睡过去了。

然而这一觉终究睡得不安稳,他在夜最深沉的凌晨时分醒来,摸出手机,翻了好一会儿,还是想见裴序,哪怕是吃顿早餐。

于是他试探地给裴序拨了过去,不料裴序接得很快,应答的嗓音有种抽太久烟而导致的沙哑,听起来有种似真似假的温柔,“你没睡?”

“醒了。”沈渝修到家就发现裴序开走了一辆车,此刻把脸在柔软的鹅绒枕里埋了几秒,带点鼻音地说:“你开车过来吧,我想去个地方。”

“去哪儿?”

“过生日。”沈渝修笑着说,混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仿佛他就是心血来潮,纯粹想折腾裴序一回。

但裴序来了。破晓之前,路上没多少车,他用比平常少一小半的时间到了楼下,而后驶向沈渝修在导航中输入的地址。

地址不陌生,是裴序去过多次的近海公墓。他没问沈渝修要去的理由,静默地开着车。

穿过错落分布在盘山公路中的隧道时,他的脸被隧道内的照明灯赋予了一种不够明亮的、却拥有强烈吸引力的暗绿的光,一条肤色偏白的手臂散漫地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夹着烟,烟头冒出的烟雾如同快速逝去的鬼魅,被飞速前进的车甩在身后。

驶出最后一条隧道,攀上山腰近海公墓的平台。墓园还未开放,不远就要日出。

两人下了车,倚靠着车前盖,谁也没说话,静静凝视那条在夜幕中泛起淡金色的海平线。

沈渝修打了个哈欠,很信任又很依赖地挂到裴序身上,侧脸挨着他的肩头,“这位置看日出不错吧。”

裴序嗯了一声,又问他怎么知道的。

“来得多了。”沈渝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墓园,突兀地起了另一个话头,“下周去B市。”

裴序侧过脸看他,用表情询问去做什么。

“就是呆几天。”沈渝修说出一种回家的惬意和放松,捏了一把他的脸道,“熟悉熟悉以后的工作地点。”

裴序看着他,从他眼中解读出那座城市有非比寻常的含义,意有所指地问,“我也去?”

沈渝修略一歪头,像给一个承诺那样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他眼睛里映着裴序、海洋与些微金色日光,鲜红的嘴唇碰了一下他的唇瓣,语气热烈,“带你去。”

他说,“万一表现不好,我就换人。”

未成年前,裴序做过许多份工作,偶尔也会被开除更换。但他看着沈渝修,在或长或短的考虑中感到这次不想被辞退,就迅速抬起手,猛地扣住他的下颌吻他。

他们在温暖柔和的黎明天光中接吻,裴序手臂用力箍着那片腰,像沉迷在这个剧烈深沉的吻中无法自拔。沈渝修呼吸困难,捧着裴序的脸,如同溺水中的人正在闪回生前所有的片段,他在那个黏稠的深吻中反反复复地思考许多东西,眼前因为湿润热切的呼吸而一片模糊。

日出就在那个时刻格外仓促的、却又恰逢时宜的来临,像在解答弥留之人最后的疑惑。然后,沈渝修想了两件事——又或者说一件,天空,裴序,他在心里慢慢地、重复地呢喃着,念他的名字仿若在念一句他钟爱的诗:“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第37章 未来的花

天亮以后,沈渝修放在车里的手机又开始叮当作响。

第一次飘出铃声,裴序便挺直了背,回头朝车内望了一眼,微一晃肩,提醒沈渝修。

但沈渝修好像很困,不想说话,更不想减少与裴序的触碰,掩耳盗铃似的一抬手,虚捂着裴序的耳朵,要他装没听见。

手机铃声是段纯音乐,隔着沈渝修半拢的手掌,依旧能传递少许忧伤与沉静。或许是凑巧,曲调耳熟,裴序感觉曾在家听妹妹放过。

只是此刻的版本是大提琴演奏的,好像拉扯着要人从梦中醒来,尾音近似叹息般轻而绵长。

山间薄雾逐渐散去,山脚处也传来车辆往来的鸣笛噪音。沈渝修恋恋不舍地看完一场完整的日出,在手机再次震动时,心满意足地站好,伸了个懒腰,去车内把手机拿了出来。

前几个电话是助理打来的,最后一个来自蒋尧。沈渝修给助理回了条短信,边给蒋尧回拨,边按了后备箱的开关,准备去取瓶水喝。

“在哪儿鬼混,现在才起。”一接通蒋尧就劈头盖脸地问,“不在家?”

“你怎么知道。”沈渝修说着,慢吞吞地走到后备箱,正要伸手去拿水,一看见那两箱杂物旁放的东西,不由愣住了。

“刚路过你家附近,想叫你一起喝个茶。”蒋尧说,“趣闻共享,谢骏昨晚回家,差点跟他哥的人打了一架。”

虽然沈渝修对谢家的事不感兴趣,但最近多少沾点往来合作的关系,有消息蒋尧也惦记着知会他一声。这话说罢,他略等两秒,没等来那头的评价或调侃,颇有些奇怪,“沈渝修?”

然而,蒋尧还没听见一声应答,手机屏幕便亮了亮,显示对方挂断了。

沈渝修将手机丢进口袋,抱起那束精心扎好的玫瑰,晃悠回仍靠在车前的男人身旁,扔给他一瓶水,指尖捻起一片边缘卷曲泛黄的玫瑰保护瓣,挑眉道,“你买的?”

裴序拧瓶盖的动作很流畅,“嗯。”

“哦。”沈渝修特别好意思地说,“品味好差,男人送什么香槟玫瑰。”

裴序皱了一下眉,瞟了眼沈渝修,仰头灌水。他不会挑,购买时听取了店员的建议,并任那位店员替他搭配了一个非常滥俗的浪漫数字,十九朵。

他收过玫瑰,却没有送过,不知道这些似是而非的花朵数字有什么特别含义。

那位店员是个笑容可爱的女孩,选了浅色调的包装纸和银色缎带扎好,笑眯眯地告诉他十九朵是一生一世,长长久久的寓意。

买之前裴序并无这种意图,但可能因为他对许多事无可无不可,而玫瑰又打理得非常漂亮,所以便没有什么异议地拿着那束花离开了。

沈渝修嘴上嫌弃,脸又非要凑近那捧玫瑰。他鼻尖嗅到浅浅的玫瑰香气,脑内过了遍裴序刚刚的僵硬反应,眼睛飞快一眨,伸手抓他外套,得意道,“欸,你没给人送过花是吧?”

站位和身高令裴序自然地低头看他,嘴唇快抿成一条刀锋似的线,表情不大好,像是很想说点什么占回上风,不过最终忍住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沈渝修最喜欢裴序在他面前这副甘愿服软的样子,乐得搭着他的脖颈用力亲了一下,“一回生二回熟。宝贝儿,我喜欢白色的,下次别买错。”

-

他们一直呆到城市早高峰将过才下山。

期间沈渝修的助理又打来两个电话,委婉地询问他何时能到办公室,说是有事等他处理。

裴序听了个大概,不等沈渝修开口,自行换了导航目的地,转向公司。

“先回家。”沈渝修和那位助理配合工作时日较长,了解对方嘴里不同说法代表的轻重缓急,觉得还有些许空档,“我回去换套衣服。”

裴序没什么意见,就顺他的意思把车开回了公寓。

到了家,沈渝修倒没顾上着装如何,先找了一通花瓶,最后选中一个造型简素的玻璃花樽,不太利索地给那束玫瑰剪了枝,放水插好。

他鼓捣的过程中想到天气渐冷,香槟玫瑰的花期会适当延长几天,随后又笑了,觉得花期长短没什么关系,毕竟裴序总会再买。

“今晚去接我。”沈渝修换好西装,又去点了点那些开得正好的、含着水珠的玫瑰,转头对送玫瑰的人说,“我有个饭局,到点发定位给你。”

裴序记起耿征明订了今天夜里的车票,没像以往那样答应,“晚上我有事要办,送一个人去高铁站。”

沈渝修耸耸肩,对他的私人社交不多做干预,叮嘱一句早点回来就赶着出门去公司了。

上午沈渝修有几个会议,下午清闲不少。临近下班,他回忆一番蒋尧早晨那通电话的内容,便让助理约他出来吃饭。

一进餐厅包间,沈渝修就觉得气氛不佳,蒋尧只身一人,看起来心事重重,完全不是上午那个有心情和他聊谢家新闻的模样。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沈渝修心情好,还未落座就叫人开了瓶酒醒上,转头问候哥们儿,“是谢骏跟人打架又不是你跟人打架。”

“他要是和别人打我也懒得管。”蒋尧倒了杯茶,啜饮几口,“他哥又不是什么善茬。再说我有个朋友今天说……”

话到这里,他又一顿,啧声转移话锋道,“上次派对你也在,听见了,不是一个妈生的斗起来那是要往死里弄的架势。”

沈渝修想了想,“你担心北城那块地开发的事?”

“嗯。谢骏是再三跟我保证了,但他的话三分真三分假的,不能全信。”蒋尧说,“我这边儿该投的都投了,要是让他哥给动点手脚——”

“不会。”沈渝修心宽,品品茶,说道,“资料我看过,做的不错,土地资源那边的关系也谈好了。”

“你倒是不放在心上。”蒋尧笑骂着挤兑他,“投的那点私房钱不是钱了?”

沈渝修嘴角弯了弯,“放心上啊,今天心情好而已。”

“春风满面的。”蒋尧点了菜,聊起闲话,“怎么?真谈恋爱了?”

沈渝修笑而不语,继续喝着手里那杯茶。

“哟,真的假的。”蒋尧眯眼审视他,“别告诉我是你那个藏在家里的新欢啊?”

“是又怎么样。”沈渝修说,“你投资的事都管不过来了还要管我跟谁谈恋爱?”

“我还没闲到那份儿上。”蒋尧开玩笑道,“你总不带出来,说明不怎么上得了台面,那种小情心思多,麻烦。”他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提醒道,“我是怕哪天后院起火,让人捅你一刀。”

第38章 离岸

蒋尧不常干这种给人兜头浇冷水的事,偶尔来这么一回,沈渝修听得不舒服也忍了。

不过纵使按下不表,他脸色还是肉眼可见地一沉,反驳道,“谁说上不得台面,我又没说一直不带出来。”

蒋尧点到即止,笑着摇头自罚一杯,“好好好,是我多管闲事。你就当哥们儿好奇,脸皮再薄露脸吃个饭总行吧。”

沈渝修心想脸皮薄和裴序还真搭不上边,不带他来欢场酒局的理由当然不是这个。相处这些日子,他早察觉到裴序对他平常来往的这群公子哥儿,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放在以前,身旁的伴儿抵不抵触,沈渝修也并不在意。但既然现在是裴序,总要考虑考虑怎么解决这点。

思忖几秒,沈渝修开口道,“吃饭就吃饭,你别摆架子,下次我带他来。”

蒋尧让他这护短的口吻给气笑了,“我摆什么架子?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对你的人摆过架子?”他说着又感觉不对,沈渝修固然心思很细,却只限于几个真心相交的朋友,鲜少肯对情人这么体谅,不禁追问,“你从哪儿寻摸的宝贝?这么小心翼翼地捧着。”

沈渝修满脑子就像只能听进“宝贝”那两个字似的,悠哉游哉地一挑眉,和他碰了一杯,并不隐瞒,“其实你也见过他。”

“嗯?”蒋尧心思一动,他记性一向很好,联系沈渝修的态度和话前后一想,脑海里几乎是立刻就浮出一个人影。

“之前常去的那个会所。”沈渝修一杯酒下去话里就泛着点醺然意味,支着下巴道,“他在那儿当保安,就是谢骏那个方什么和我一个伴儿差点打起来那回。”

蒋尧一怔,回想数秒,忽然紧抓着沈渝修平整的衬衫袖子问,“是谢骏送到你床上的那个保安?”

提起那晚的事,沈渝修依旧有点儿憋屈。可要是没那么一出,就裴序那个油盐不进的脾气,兴许两人至今都不会有太多交集。他撇撇嘴,哼了一声算作回答,接着视线便落到包厢内的台球桌上了,起身离桌道,“吃饭还早,来一杆?”

蒋尧却保持着那个姿势始终未动,小半分钟才头也没回地沉声说,“你开,我先打个电话。”

“行,快点啊。”

蒋尧眼中深沉,攥着手机,走到房间距离沈渝修最远的落地窗边,拨通谢骏的电话,“上次那个案子的事儿你跟沈渝修提过吗?”

“案子?”谢骏这会儿正为项目开发的事情焦头烂额,听他张口提了这么一嘴,脑子差点没转过弯,“方薇那事儿?没啊,你不是嘱咐我别跟他提细节吗。”

蒋尧暗骂一声,越发预感不妙,“我记得你说,是因为那女孩儿的哥哥得罪沈渝修,搅黄你融资的事儿你才答应方薇的?”

“是啊。”谢骏不明所以,只能就着他的问题答。

蒋尧揉揉额角,余光扫了眼另一边正聚精会神打台球的人,“那女孩儿的哥哥是……你亲戚家会所的保安?”

“是吧。”谢骏早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就记得个大概,“好像是,有回喝酒,还是哥你提点我的。”

他说完,电话里静了,将近过了一分钟,蒋尧才再度开口,“你去查查这个人。”

“查谁?”谢骏糊里糊涂的,“那个保安?”

“对。”蒋尧说不上心里那点微妙的直觉缘何而起,但又认为即便是只替沈渝修把把关,查一遭也不算冤枉,“这人现在和渝修在一起,我不放心。”

“哈?他跟沈哥?”这通电话信息量过大,谢骏全程没消化过来,愣了半天才应声说好。

蒋尧来回踱步,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顺便把下午打探来的消息通知他,“对了,和你哥身边那几个熟的人,听到点风声。”

一谈谢驰,谢骏当即来了精神,“哥你有消息?”

“算不上。”蒋尧说,“但他让我们留心,你哥似乎在你这儿安排了人,说不定还弄到什么了……”

“操,我他妈心里也犯嘀咕呢……谢谢哥,我交代人查查,一定不耽误事儿。”

蒋尧没多听他打包票的话,正事说完便挂断,跟沈渝修打球去了。

-

有段时间没和蒋尧单独吃饭喝酒,沈渝修兴致上来,不免闹得有些晚。刚到家,正巧碰上裴序回来,手里还拎着一袋甜食。

他黏着人后背,凑近一闻,“挺香的。”手还没洗就去扒拉纸袋,“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看你买过几次。”裴序说,“车站附近有,顺便买的。”

沈渝修手里拿着点心,张嘴却先咬了一口他的侧颈,“专程给我买就专程呗,什么顺便,怎么不顺便别的就顺便买这个。”

裴序低笑了一下,回避问题,叫他从背上下来。

他身上有股很清爽的气味,和少许烟草味道混合,像种格外吸引的费洛蒙。沈渝修闻了片刻心思就歪了,两口吃完东西,一手滑进裴序的T恤下摆,顺着结实的腹部肌肉线条摸了两把,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蹭着他的耳廓,“去洗澡。”

热烫的呼吸拂过,裴序喉结一滚,别开脸,径直拖着人走进浴室丢到盥洗台上,手臂撑在他两侧,半低着头淡淡道,“要洗澡还是要干别的。”

两绺头发随着他的动作散到额前,和他眼珠一样乌黑发亮。沈渝修仰脸,使坏勾了一下,假模假样地正经道,“宝贝儿,先省点水吧。”

两人在浴室耗了两三个小时,还是沈渝修先洗完澡,软着腿出来了。

他倒了杯水就再不想动弹,靠在床边一面喝水一面看手机。今晚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凌晨前后谢骏和助理还陆续给他打过电话,最后是助理简单转述的消息,说是谢骏被国土资源的人卡了一道,来找他想办法。

沈渝修原本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一见这条消息,再怎么不情愿也强撑着回复起来。

等裴序再上床,见沈渝修早过了困劲,正眉头深锁地抱着枕头翻通讯录发消息,便按灭其他光源,仅留一盏灯,问他道,“不困?”

“你先睡。”沈渝修朝里靠了靠,和他贴得更近一些,“大半夜的,谢骏那边有事,我弄弄清楚。”

裴序整理被子的手一停,隔了几秒,说:“跟你有关系的?”

“有点。”沈渝修唰唰发完信息,转转眼珠,扔开手机,侧过脸笑嘻嘻地吻他,“挺关心人嘛。”

可裴序眼里丁点儿笑意都无,下颌线紧绷。沈渝修平常看他冷脸看成习惯,此刻也不觉有什么异样,在那张唇上啄吻两下就关上灯,拉着他睡觉了。

这晚是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但次日一早,离开公寓后,裴序就开始给孙秘书去电。

孙秘书如今握有主动权,再不像之前那样好脾性随打随接。裴序不是头一次被人冷遇,耐心等了几次助理的转告和挂断,才在下午打通电话。

“沈总?”孙秘书没从他的问题里攫取到有价值的信息,口气便不太好,“看不出啊,你对沈总这么关心。”他转念一想,担心裴序把事情捅给沈渝修,便稍放松语气,安抚道,“沈总的投资不多,是个意思罢了,不会有大事。只要你自己别在他面前说漏嘴,这事儿很快就会不痛不痒地揭过去。”

话里话外糊弄的意思不能再明显,裴序有些烦躁,结束来之不易的谈话,独自站在催收公司楼外掉了点漆的栏杆旁出神。

他心里翻涌着一股无来由的焦虑,和裴荔或他自己的生活没有实质关系,是那个离他遥远而陌生的浮华圈子里的倾轧。

然而裴序就在想到沈渝修时,心底漫过一层很浅的别样情绪,像一潮海水,透明、飘着浮沫,味咸,微苦,冲刷之后只剩从未有过的茫然。

他泡在海里,从不挣扎呼救浪费力气。身旁行过许多艘船,游过不少浮木,他都没有伸手去抓或眷恋不忘。沈渝修也是会被海浪带回岸上的人,裴序认为自己不留恋,却又在此刻,恍然很想从海中脱身。

他没有再主动联系沈渝修,一连几天,也没去公寓。

沈渝修中途倒是打来几个电话,听起来忙碌得抽不开身,被他推拒一次也没在意,回家休息补觉了。

直至周末,沈渝修才腾出空,开车杀到裴序家,打电话叫他下楼走人。

裴序接电话前迟疑了很久,听他语调轻快地要自己去公寓,迟疑少时,终究答应了。

沈渝修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裴序从巷口出来。他看人脸色不佳,以为是裴荔有事,“不是你妹妹。那是你妈?”

裴序似乎完全不想谈,说了句“没事”就转过头去看窗外了。

见他是真不想提,沈渝修就不再追问,毕竟裴序的那点困顿,他还总有办法解决。等开到家,他把裴序赶去厨房做饭,自己坐在料理台附近埋头订机票。

或许是太累,裴序不仅脸色不好,唇色也有些淡。沈渝修订好明天飞往B市的两张机票,冲他晃晃手机道,“刚才叫你走得太匆忙了,明天出发,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回家拿?”

裴序抬头看了眼出票短信,微微发干的嘴唇张了张,避开他的视线,“嗯。吃完饭我回去一趟。”

“行。”沈渝修隔着大半个料理台,伸长胳膊戳了一下他的脸,“待会儿开车去,快点儿。今天累了就早点睡,起飞时间还挺早的。”

裴序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吃完饭,裴序开车回家,闷在房间里抽烟。

他根本没有特别需要带走的东西,只是旅行,并不是搬家定居。

两小时前,他本可以拒绝沈渝修。或者再具体一些,几个月前,几个月来,甚至计划完成的这些天,他随时都有机会拒绝。

但裴序没有开口,像山顶破晓时的沈渝修,虚捂着耳朵,就可以听不见那支叫醒美梦的铃声。

抽完两支烟,裴序才随便收了几样东西,缓慢地下楼发动车子,开回沈渝修的公寓。

出乎意料的,公寓里很暗,仅有书房亮着灯。裴序走过去,推开门,坐在书桌后的男人好像被他的动作惊动,抬眼直直地盯着他。

沈渝修脸上倒映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显得整张脸格外苍白。

裴序和他对视着,不知怎么,心就猛然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抢先开口道,“东西我整理好了。”

可是这一次沈渝修没有像以往那样乖乖顺着他的话接下去。他深深凝视着裴序,动作格外干滞地转了一下电脑,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些东西摊开在两人面前,声音空洞地问,“裴序。”

“你在那个酒店前台,放了什么东西?”

第39章 热寂

沈渝修说完这句话,房间陷入一片极具空旷感的、寒意深重的沉默,令置身其中的两人像伏在脆弱的冰面上,屏住呼吸,僵硬得动也不敢动。

“裴序。”沈渝修站起来,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说,“我问你,你在W酒店前台,放了什么?”

显示屏幽蓝的光此刻只能扫过他下颌一小块,浅浅的,让人目光不由得聚焦在那块光影打亮的皮肤和微微颤抖的嘴唇上。

默不作答并非裴序的作风,他顿了顿,开口道,“你看见了。”

许多时刻,被迫的,自愿的,裴序做过各种意义上伤人的事。而沈渝修好好的站在这儿,依然拥有他不可拥有的一切,因此不是后果最严重的那一个。

——不是最严重的那一个,裴序想到时,忽然有些怔忡。

“你看见了。”

沈渝修听见他语调很平地说这四个字,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

裴序没有反问,没有质疑,连辩解也不打算有,拎着一小袋行李站在门口,好像随时都能从这儿拔腿走人,只欠一个抽身的借口。

收到蒋尧邮件后半个小时内产生的所有怀疑和自我安慰都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事实确凿,冰面生出细小而迅速扩大的裂缝,咔嚓断裂的微末动静击溃了沈渝修的理智。他猛地起身从桌后冲过去,拎起裴序的衣领,挥拳朝他脸上砸,“你他妈都不想解释吗?!你放的信封为什么会是谢驰的秘书拿走,你到底去过多少次酒店,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裴序,我让你缺钱还是缺人睡了?!你他妈要这么做!”

话音未落,他乍然收声了。裴序根本没打算闪躲,那一拳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他的侧脸,牙齿磕破嘴唇,一股血迅速地从嘴里溢了出来。

他被沈渝修抵在墙上,抬手松松擦了一把唇角的血沫,呼吸急促带得胸口剧烈起伏,低声说,“不是!”

“不是?!”沈渝修被他这句话激得眼睛血红,他狠狠甩开人,长腿一跨,伸手去抓桌上的电脑,差点将电脑掼到地毯上,“那你告诉我,你这是在干什么?!”

坦露在两人眼前的屏幕赫然播放着一段加速过的地下停车场监控,裴序从后座拎出公事包,站不多时重新坐进车里关上了车门,几分钟后才从车内出来。

裴序短短愣了一下,随即眼神一暗。

确实也没什么可以否认的。

“我简直要……”沈渝修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痛苦呻吟,哽了两秒才得以继续说下去,“要佩服你了,你是不是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嗯?刚操完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拷文件,你是不是跟我睡的时侯还他妈惦记着怎么偷资料啊?!”

沈渝修咬着牙,攥成拳的左手指甲几乎都快把手心掐出血来。他右手卡着裴序的脖颈,声音却凝滞沙哑得仿佛被扼住的人是他自己,“为了这么点东西……谢驰就让你陪我睡了大半年,还真挺委屈你的。”

“我跟你——”裴序像被他的话刺痛得不能不动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轻松就拿开了沈渝修费劲压制他的胳膊,低下头,声音如同被沈渝修鼻音里那股酸涩感染,颓然道,“我只帮谢驰做了这一件事。”

心口像因为被沈渝修沉沉压住而闷得发疼,裴序脸色青白,好一会儿才补充说,“真的。我……”

“就这一件事,一件事……”不等他说完,沈渝修先自嘲地笑了,强忍着浑身针刺般的疼痛,反问道,“你还想替他做什么?!”

手腕让男人紧握着动弹不得,沈渝修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拼命踢打挣扎,随手抓起身旁放着的花瓶就想摔到他身上逼他退开。

那个很有分量的花瓶被高高举起,半瓶水和几枝玫瑰因过于激烈的动作而倒了出来。突如其来的冰凉液体和芬芳玫瑰浇到身上,激得沈渝修身体微微一颤,僵着动作,机械地仰头,去看那瓶被他举在半空的花。

送花的人近一周没来这间公寓,玫瑰却养得很好。正如无论送花的人是不是真心实意,玫瑰也仍旧开得很美。

沈渝修鼻腔发热,半边身体湿淋淋的,站在一滩水和几枝七零八碎的花朵残骸里,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缓缓松了手,玻璃花瓶从他掌中滑落,在地毯上轱辘滚了一圈,瓶中剩下的液体徐徐流动,把柔软的浅色地毯浸出一片阴郁的深色。

“裴序。”沈渝修垂下眼睛,感到地毯上那些水渍迅速蒸腾,变成又苦又咸的水汽,打湿了他的眼眶。他抬起一只手,拢起手掌,虚捂住眼睛,失神道,“你替谢驰做的事做完了,对吧。”

他强撑着保持最后一丝体面,硬生生挣脱裴序,心如刀绞地说,“那你回去告诉他,下次要给我送炮友,麻烦选个聪明懂事点儿的。”

裴序即将碰到他肩胛的手指一顿,旋即用了极重的力量握住,“你再说一遍。”

沈渝修像是终于抓到能反插刀尖的缝隙,咧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甩开他的手道,“我说,让他给我挑个懂事儿点的炮友,别他妈操都不能操!”

那句话让裴序瞳孔一缩,手上真正放了三分力道,差不多是掐着沈渝修的皮肉阴沉地说,“我跟谢驰没有任何关系。”

他就要把沈渝修掐出一片青紫,才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轻声道,“我帮他是……”

然而他极低的话音淹没在玄关处响起的剧烈拍门声里,门外似有几个人,不到一分钟,门被破开了,蒋尧带着两个物业和几个保安冲进来,大声叫着沈渝修的名字。

“沈渝修!”蒋尧见书房一地狼藉,迅速拉过好友挡到身后,朝裴序怒目而视,“操,你还敢动手?”

他扬手指着裴序,对保安说,“非法入侵该怎么处理?你们看着办吧。”

保安面面相觑,显然认出那个脸上挂彩的男人是常常和沈渝修同进同出的那位,一时讪讪地没动,最后还是看向这间屋子真正的主人。

余温

  • 作者:不是知更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9.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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