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渝修好像也在这短暂的空档中恢复少许理智,不住咳嗽几下,在蒋尧背后说了句叫人都出去。
蒋尧侧过脸看他一眼,皱皱眉,还是照办了,打发走几个物业和保安,转而盯着裴序,“滚。”
裴序迎着他的目光,毫无退缩和畏惧,视线冷冷越过他,看了看仅仅露出发顶的沈渝修,嘴唇轻轻张合一下,咽下满嘴腥甜,毫不拖泥带水地拎起来时那袋行李离开了。
“渝修,没事吧。”等人走干净,蒋尧去倒了杯水,说道。
担心沈渝修会跟那个小保安起冲突吃亏,他把那些调查结果转给沈渝修的同时,就在赶往公寓的路上了。
好在赶来得及时。
而他的话并未进到沈渝修耳朵里。听见门口那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后,沈渝修找了张沙发,满心疲惫地坐下,慢慢放下已经满是湿热的手,很快又重新捂了起来。
他透过一层朦胧的水雾和指缝,看着一米之外那些被来来去去的人踩烂的、他曾经捧在手心的玫瑰,真切地体会到一股源于某些东西撕裂,坍缩与热寂的疼痛。
第40章 手无寸铁
“沈渝修。”
蒋尧坐到书房仅剩的另一张沙发上,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打量周围许久,道,“你打算这么坐一整晚?”
房间里有湿润的玫瑰花香,此前激烈的冲突并不影响那些香气无孔不入的本领,丝丝缕缕,很有几分别有幽愁暗恨生的意味。
沈渝修放下手,他的脸藏在不明亮的灰暗中,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然而开口嗓音沙哑,叫人被迫感同身受地心尖一紧,“你还查到什么?”
蒋尧手还捏着那只玻璃杯,朝他一晃,等他接过去喝了一口才道,“能查到的都已经发给你,不太清楚是什么时间跟谢驰的人搭上线的,不过这几个月是一直有联系。”
他撩起眼皮偷觑沈渝修一眼,想想还是把谢骏那件案子咽回去了,拣重要的事实说,“谢驰和谢骏势不两立不是一天两天,这几年我们虽然经常跟谢骏一起出出进进,但也没对谢驰怎么样。这次他居然来这么一手……”
“我看那块地大概很难吃下来。”蒋尧眉头深锁,“姓谢的真够下作,这种迂回招儿亏他想得出来。”
沈渝修垂着眼,默默好一会儿,低声问,“你确定他是谢驰安排的人?”
“不确定。”蒋尧措辞谨慎,“但确定不是什么好人。”
他又向前凑了些许,看清好友黯然的脸色,叹了口气道,“这人嘴里有一句实话吗,我昨天把他查了个底掉。你说他是会所保安,其实他已经辞职好几个月,跟着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马路收债。呵,算他精明,不如说是保安。”
沈渝修一怔,望着他的样子糅合了许多迷惑和茫然的情绪,无辜的嘴唇被咬破了一条细细的口,泛着比鲜红更深的棕色。
“渝修,这种人玩玩就罢了。除了那张脸,去夜场随便拎一个,谁不比他条件好一百倍。”蒋尧起身坐到他附近,顺了两下他的背说,“真用心不值得。你之前要我找那些放码钱的人也是为了他对吧,结果呢,他怎么回报你的?”
沈渝修手微微发颤,摸着自己往外渗血的下唇,感觉像被人照脸狠狠抽了两个耳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哽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世事常常如此,付出并不意味着得到,更大程度上意味着手无寸铁,意味着情愿予人容忍与偏爱。少年时代,他在渴望父母关注的事上吃了无数次同样的教训,至今却依然没有任何长进。
因为沈渝修迟钝地、不合时宜地拒绝一种进化,他以为这次——或者说裴序,可以不一样。
蒋尧有些头痛地揉着眉心,“渝修,你不是对这种小混混来真的吧。”
沈渝修盯着面前静静矗立的落地灯,以及澄澈玻璃窗映出虚化的两人和清晰的一盏灯。素色灯罩像一双美丽的手,珍惜再珍惜地拢住那片暖黄的光。他眨了眨眼,眼眶酸胀,眼皮沉得没法再睁开,只能别无选择地合上,靠着沙发道,“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蒋尧表情复杂地看他片刻,从没想到有天需要为这种事儿劝解好友。可感情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除了自己冷静,的确也没有其他办法。他坐了少时,起身放好花瓶,替沈渝修简单整理了那块脏乱的地毯,按按他的肩说,“那你早点休息。”
“嗯。”
“明天出来吃饭,圈子里有人新弄了个度假酒店,周末好好散散心。”蒋尧很坚持,没用商量的语气。但他说罢又想起前两天沈渝修跟他提过两句的行程,顿了顿道,“你B市那边是不是有事?”
沈渝修心口又是一痛,闭了闭眼睛,嗓音嘶哑地说,“没有。”
“好。”蒋尧不知内情,拿了个抱枕递给他,让他靠得舒服些,“明天我来接你。”
但等一出门,蒋尧脸上那股和颜悦色就一扫而空。他摸出手机打给谢骏,语气不善道,“你查清楚姓裴的到底从沈渝修这儿拿走什么资料没有?”
“没啊,哥,我也着急上火呢。”谢骏硬着头皮道。别说蒋尧投资仅次于他,就项目前期有形无形的那些花费,也不是轻易能一笔勾销的。他现在风声鹤唳,一天到晚绷着神经,担心谢驰冷不丁就会给他插上两刀。
那可就真不好交代了。
“那个王八羔子。”谢骏有火没处发,在电话里大骂裴序,“敢摆老子一道,还拖沈哥下水。操,我看他妹妹那事儿他是嫌没吃够亏吧!”
蒋尧一听这事儿就头痛,厉声警告道,“你给我老实点,我看没吃够亏的人是你。”他坐上车,扯扯领带道,“不管那个姓裴的是不是谢驰的人,他都把资料交给谢驰了。沈渝修这回才他妈的是倒了大霉,你惹出来的乱子,火反而烧到他身上。”
他一通怒骂,谢骏就偃旗息鼓,蔫着不敢出声。
蒋尧长舒一口气,恼火道,“真算起来姓裴的和谢驰都是你得罪的人,要不是上次你那个女朋友……”
“欸哥,我那天喝多了不是……”谢骏小声辩解一句,赶忙打岔,“谢驰那边我早晚要收拾,至于这个姓裴的,您说,怎么办。”
“怎么办?”蒋尧冷笑一声,“你还想进警局?”
谢骏尴尬一咳,“那就这么放过他?”
放过?话说回来,亲眼看见沈渝修那个消沉的模样,蒋尧心里也有口咽不下的气。他停了几秒,继续道,“既然他那么有本事,我看也用不着别人好心替他拦着债主了。明天你跟地头赌场的那些人打个招呼吧。”
“行,我明白了。”
-
那晚沈渝修在裴序脸上留下的痕迹,好几天才完全消退。
周五下午,裴荔回家来时,裴序正在家里那间狭小的洗手间内,撑着洗手台,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面四角沾着少许莫名深黄色污渍的镜子里映出的,恢复原状的脸。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外貌的优势,却很少认真去审视。但细究和沈渝修这段纠缠的源头,好像又没法与这副皮相剥离开。
“哥。”裴荔在外面敲了敲门,“你没事吧?”
裴序如梦初醒,回过神应了一句,用冷水冲了把脸,拉开门出去了。
他脸上沾着不少水珠,额前两绺头发也打湿了。裴荔拿出一张纸巾给他,轻而易举地从他脸上读到一种潜藏的情绪,关切问道,“你怎么啦?”
裴序把那张吸透水的纸巾捏成团扔掉,揉揉妹妹的头发,“没事。”
裴荔知道裴序在骗她,以往裴序打发走来家里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之后,也会用差不多的语气说话。
但这次好像又不太一样,裴序不够镇定,他的从容不迫都丢失了,可能是因为人总是很难自欺欺人。
他把手从裴荔头上拿开,便进到自己房间去了,门关得严实,没透出多少烟味来。
裴荔忧郁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站了半分钟,没留意厨房里的裴曼叫了她好几声。最后裴曼把菜盆往餐桌上一砸,骂道,“叫你半天没听见哪?跟你哥一样成天丧着个脸给谁看。择菜!”
裴荔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站到桌边处理那些青菜,小声道,“我哥他心情不好,妈,你别骂了。”
“心情不好?!”裴曼嘴上一点不消停,“那他打小心情就没好过。”
“以前在北方就这样,四五岁就晓得摆脸给别人看,跟来讨债的一样。”她絮絮抱怨道,“我刚生完他就……就换了地方,又得给人补衣服卖菜,那会儿碰上……算了,提你爸白找闲气,他也是个没良心的。”
裴荔对自己小时候曾生活在外地的事有点印象,但并不深刻。她努力平心静气地听裴曼说了几句,偏偏内容又逐渐转到大骂交往过的男人身上,便低头只当没听见。
裴曼一讲这些陈年旧事就会发脾气,正快上火,围裙兜里的手机响了。她拿出一看就变了脸色,擦擦手,偷摸躲到一旁去接。
裴荔起初没仔细听,可裴曼的声音越来越高,变成一顿哭诉,她才转过身去看着母亲。
“我骗你干什么,我是真没有啊,本钱都凑不出来怎么还能加息呢!别!别别!你们……”
她话未说完,那扇紧闭的门唰地打开了。裴序冷眼望着她,把嘴里叼着的烟取下来,冲她伸手道,“给我。”
裴曼脸上肌肉抽搐两下,小心翼翼地站近一步,把手机递了过去。
裴序抓过手机,钻进房间不知和人交流了些什么,不到两分钟又走出来,边穿外套边说,“你们在家吃吧。”
“哥!你……”裴荔听出那通电话是索债的电话,追到门边拽住他,“你别去。”
裴序冲她笑了笑,“好好做饭,给我留份汤。”
“哥!”裴荔有点慌神,急着转身想去找自己的手机,“我前阵子攒了……”
“不用。”裴序叫住她,瞟了眼躲在厨房不敢露头的裴曼,低声叮嘱妹妹,“钱你自己收好,别让妈知道。我手里有。”
说完,他动作很快地穿好鞋出门。裴荔奔到窗边,看见裴序匆匆出了筒子楼,向着废弃篮球场另一头聚着的三四个男人走去。
“想不到裴曼还有你这么出息的儿子哈。”为首的是附近一家麻将馆老板,他剔完牙,噗地吐出一点菜根,看着手机里的到账短信,弹弹牙签道,“成,还一半是一半,不过剩下的那利息可得照算。”
或许是裴序的眼神显得很想动手,那几个人嘲讽两句便住口了,陆陆续续散开。
老板让他看得很不痛快,扔了牙签,骂道,“你小子别不服,你妈在我这儿欠了多久你知道吗?按规矩算,早该翻几倍了。哥几个就在你家楼下要个钱没骂没抢的,你还黑脸了?!”
他说着又嘀咕道,“要不是看那沈总的面子,我也砸了你家,剁裴曼一根指头!”
快一周没听见“沈”这个字,裴序猝不及防地愣住了,“你说谁?”
“沈……是沈总吧?”老板回头问了一个马仔,转头对裴序说,“道上的人特地吩咐要给面子的,要不是看他,你以为你这点儿钱顶个屁用啊?!”
“行了,老子没心情跟你扯,下个月啊,连本带利。”
那老板扔下一句威胁,招手示意,几人便扬长而去。只留裴序和那个“沈”字余音,安静地停在夕阳里。
第41章 要走的总企在原地(1)
裴序没有在家吃晚餐。
他在筒子楼边,朝三楼窗口的裴荔挥了手,然后背过身朝外走去。
暂时没有任何人来寻找裴序。他的手机连日来保持一种旧时常见的安静,敛去许多由沈渝修创造的存在感,像以退为进似的,逼得裴序总要三不五时地拿出来看看。
巷口的香樟树从莹然绿色变成泛着少许棕红的明黄,晚风吹过,树叶铺满一地,顺着行道逶迤形成一条别样的河。
裴序淌在这条河里,握着手机,独自从黄昏走到月升。
他不觉得自己在等什么。手机铃声对他而言绝对称不上什么值得喜欢的人生元素,它通常意味着债主、工作和无休止的突发状况。
但裴序低头看了一眼干净的手机消息栏,点进通讯记录,发现沈渝修给他打过很多个没有意义的电话。
因为多得过分,以至于不知不觉间,裴序对铃声的厌烦和抗拒逐步消失了。
就在这时,手机像佐证他的想法一般响起来。裴序用拇指抹了一下长时间抓握而弄出的一小块模糊印痕,划开接听,“陈进?”
“过来烧烤吗?”陈进促狭地说,“你回个头。”
原来已经走到城区的热闹地段。长长的步行街内有许多支巷,许多原先开在正街面上的小店因为昂贵地租陆续搬进巷内,刚路过的那条支巷就开着许多本地居民做的烧烤小吃店,老风味,价格又公道,陈进常常会来打牙祭。
裴序回头看了看,略抬下巴权作招呼。
“来不来?”陈进语气里有点揶揄,“秋姐在啊,她喊你你没反应,让我打的电话。”
裴序没吭声,只是几步走过来了,进到店里,自己去抽了只塑料杯倒茶,边喝边坐下。
“跟个游魂一样,耳朵都聋啦。”许绵秋吃着一小块鱼肉,够了双筷子,手肘一拱身边坐着的人,示意他递给裴序。
那个眼生的男人,正殷勤地替她剔着一条烤鱼的刺,得了吩咐,顺从地接过筷子放到裴序面前。
同一时刻,陈进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在裴序耳边回荡,伴随星点调侃的笑,大意好像是在介绍这个年轻人是为了许绵秋而新跑来会所上班的保安。
许绵秋则很亲昵地说着不屑的话,毛头小子。
毛头小子看许绵秋的眼睛是发亮的,脸上有点稚嫩的青涩,这样几句话就能让他不好意思,闷头喝了一杯酒遮掩。
裴序钝感的神经终于敏锐了一回,因为对方发亮的眼睛和有意遮掩的青涩都很熟悉。
他拆开筷子,较为随机地想到那天看日出时沈渝修的脸,无端猜想沈渝修说不定在撒谎。
比如沈渝修也没有收过别人送的花,比如沈渝修其实非常喜欢。
“怎么了你?”许绵秋敲了一下桌子,蹙眉问,“魂丢了?”
陈进拿啤酒的手也停了,瞟人一眼,放了罐啤酒在他面前,“喝两口?”他看裴序不在状态,没动手启封,有点疑惑地问,“不喝还是要换白的?”
“换白的。”裴序主动招手,要了一瓶,自顾自喝了起来。
他酒量很好,那点酒不算什么,桌上便没有人阻拦。许绵秋细长的眼睛一眯,打量他不疾不徐的灌酒动作,翻了个白眼,示意旁边的两人不用管他。
朋友小聚,不存在什么冷场的问题。四下仅充斥着许绵秋和新男友的说话声,有种和店外车水马龙不相符的安静。
片刻后,烧烤店的右上角那个不大的液晶电视音量渐大地闹起来。距离宵夜时间还早,店内的人不多,店主便把遥控器随便扔在一张桌上,被不肯老老实实写作业的店主儿子拿起按来按去。电视屏幕就交替着各色电视剧和购物广告的画面,直到店主发现,大呵一声,那小男孩才受惊地丢开遥控,抱着书包一溜烟躲到后屋去了。
电视碰巧停在某个财经栏目,裴序仰头喝干一杯的间隙,听见电视主播训练有素的播报着一条短讯。
上市公司董监高被经侦部门带走是财经频道津津乐道的新闻,电视主播和某位专家对谈,掺杂了许多行外人陌生的专业词汇。
裴序却放下杯子,紧盯着屏幕,从中捕捉到了高频出现的企业名称,在那些交给谢骏的文件中,一个印在纸张抬头的公司。
陈进也跟着停下筷子了,看了半分钟又转头望着裴序,表情变得有几分意味深长。
结账后,趁着许绵秋和那个保安落在后面的空档,陈进揣着手问裴序,“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什么?”
“那公司是姓谢的开的,我知道,何六说过好多次。”陈进呼出一口气,带着浓浓的啤酒味道,“跟你有关系吗?”
裴序平淡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就笑不出来了。
他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填着得逞的快意,剩下的则是站在一滩水与玫瑰里的、湿淋淋的沈渝修。
但裴序认为人要现实一点,不必一直想摔碎的玻璃风铃或被辞退的工作,所以尽力在感受心底游散的少许快意。
“对了,我今天听小赵说,张经理又叫人去催你妈欠的债了。”陈进分他一支烟,点燃后边抽边道,“你最近还是小心点儿吧,姓张的下手太狠。”
他们出了步行街,打车返回会所。三个男人挤在后排,陈进闲得无聊又奇怪道,“你前阵子没还钱姓张的屁也没放一个,现在说惦记就惦记要了。”
他的话一句接一句,扰得裴序没办法,怎样都逃不开一个沈字,只能朝窗外掸掸烟灰,心不在焉地说,“老办法,拖着再应付。”
出租车先开到了会所附近,赶着上工的三人下了车,司机就叫裴序关好车门,好继续往说定的另一个目的地开。
但裴序迟迟未动。他抽了口烟,修长偏白的手还半搭在全降下来的车窗边沿,一双眼睛沉默盯着十几米外的沈渝修从那辆他熟悉的、开过许多次的车里出来,跟一个男人并肩往会所内走去。
第42章 要走的总企在原地(2)
沈渝修今晚丝毫没有赴约的心情,原因既有私人,也有公事。
谢驰不出所料的动手,待拆迁的土地流拍,谢骏的某家公司还爆出了内幕交易的丑闻。
虽说这些事不能全归结到那一份被裴序偷走的资料上,可多多少少有关。沈渝修对收回合作投资的钱已经不抱希望,唯一要求是不用再听见裴序的名字。
但这却并不能宣之于口。
“操!”
蒋尧的助理替沈渝修推门,一进顶层包厢,迎面就撞上谢骏正在里面大发脾气。谢骏握着手机,对电话那头的人吼道,“平常收钱收得那么爽快,现在要用他们就给老子翻脸不认账?!”
蒋尧脸色也不太好看,走近拉开沈渝修,到一边的调酒台猫着喝酒,“事情你都知道了?”
“嗯。”沈渝修接过酒杯,吞了一口就搁下了。
“谢驰是彻底撕破脸了,自己家的公司互相这么折腾,简直是俩疯子。”蒋尧上火得要命,回头瞟了眼那头就快砸场子的谢骏,头痛道,“这神经病是找我们来商量的还是来发脾气的。”
沈渝修还是那副恹恹的样子,动动嘴角,提着两根手指拨弄酒杯不搭话。
蒋尧更郁闷了,一把按住他的手,“你还……”他踌躇再三,没提人名,好言劝慰道,“你心情不好就找个新欢陪着。”
调酒台附近的沙发位本来就坐着几个为他们准备的男男女女,沈渝修抬眼一望,连人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把视线收回来说,“不用。”
蒋尧上下看了他两眼,不再指望他今晚能有心思谈正事,叹了口气说,“你要不乐意在这儿坐着,就去下面酒吧喝酒,挑个能入眼的伴儿。等会儿有事再上来谈。”
尽管沈渝修压根没那个想法,但也不想再留在这儿听谢骏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发火,便点点头要走。
蒋尧丢了个眼色,两个权作陪客的男孩即刻站起来,客气地跟在沈渝修身边下楼去了。
酒吧区放着爵士乐,三三两两几桌,都没发出太大声音。
沈渝修图个清静,寻了角落里的座位坐定,就开始打发身边的人。但他的穿着打扮摆在那儿,是明晃晃的客人,自然有人主动贴过来。
前后赶走两三位,沈渝修自己也烦了,又一个男孩坐到身边时,他没下逐客令,只叫对方把冰水递给他。
“雨天喝什么冰水呀哥,点杯酒吧,我请您。”
这么一说,沈渝修才留意到身后的落地窗上正飘着小雨,几乎无声,显得室外近海格外幽静。他撩起眼皮,说:“你点吧,算我的帐。”
“您要这么说那就不喝了。”对方露出两颗有些可爱的虎牙,很有分寸地讨好道,“我也请不起贵的,您赏脸喝我一杯威士忌?”
男孩眉眼清秀,说话也很爽利,没多少风尘气,无论真心假意,话听着总是舒服的。沈渝修让他逗笑了,头一回遇上白送酒钱提成还往外推的,“行。”
“好嘞。”男孩侧过脸和酒保打了个招呼,叫了两杯威士忌,顺理成章地靠近沈渝修一个身位,和他碰了一杯。
沈渝修喝酒时也在看对方,发现被酒杯挡住下半张脸后,他有些像另一个人,不禁又走了神,“叫什么?”
“您叫我阿旭就行,旭日东升那个旭。”他说。
“阿旭。”沈渝修慢吞吞念了一遍,忽然有几分怅然地想到裴序跟他之间除了上床那几句做不得真的话,从来也没什么亲密爱称。
做戏都不做全套,真够不敬业的。沈渝修含着一口涩涩的酒,心脏发紧地想。
“我看您坐这儿好半天了,心情不好?”阿旭像个朋友似的和他找话题,“要不要去隔壁舞池玩玩?”
隔壁是正儿八经的夜店,音乐开得震天响。沈渝修一贯敬谢不敏,“没兴趣。”
“那我陪您聊天。”阿旭含着下巴,凑近了点。
沈渝修只看着他的眼睛,轻佻地用手里的玻璃杯冰了一下他的眉骨,“聊什么?”
“聊什么都好呀,比方说哥喜欢什么样的?”阿旭不躲,闭着眼睛乖顺地让他折腾,睫毛抖着,很真诚的模样。
以前沈渝修总觉得卖笑很廉价,像裴序那样一直冰着脸,偶尔笑一笑,不矫饰,才能叫人心旌摇曳。
但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可能很差劲,没能力分辨真与假。
沈渝修不想再费力气辨识,心想,假的也很好,假的也没有不可以。于是他拿开手,往那个光洁的额头按了张纸巾,“你想跟我?”
阿旭笑着把那张纸巾拿下来,擦干眉间的水珠,身体一转,正要扔掉,却恰巧碰上一道毫无善意可言的目光,刺着他的发顶和整张脸。
“怎么了?”沈渝修见人有点胆怯地看着一个方向,叫了两声也不回应,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但他的位置看不清那根立柱半挡着的吧台区域,仅能瞄见一个男人的衣摆,以及一只夹着烟蒂的干净漂亮的手。
沈渝修看见那只手就知道是谁了,脸色骤然一变。
阿旭不明就里,但凭混场子的经验猜到大约是自己抢了对方的人。他见那个男人看着他的表情都掺了几分阴狠,咽咽唾液,小心转回身道,“哥,您今天还约了人?”
沈渝修也开始沉着脸不说话,男孩就为难地来回看了两眼,最后还是给他留了号码,悄悄走开了。
沈渝修盯着那张放在半米外的沙发位上的卡片,他没记号码,只知道如果从那儿走出去就能见到另外一个人。
这一周沈渝修自己有时也迷惘,觉得并不是很想见裴序。
但现在就拨云见日,明了理智的判断只不过能作用给理智。
蒋尧的电话偏偏又打进来,说是快安抚好谢骏,催促他过几分钟就上楼谈正事。
沈渝修挂下电话,闭闭眼睛,想去冲把脸冷静片刻。
他看也不看那个吧台,径直往右侧的洗手间走,俯身在盥洗台前洗着手。等他再直起身体,眼前那面镜子却明白无误地映出了两个人影。
裴序靠在墙边,平静地透过那面镜子看着沈渝修,换了一支新的烟在抽。
那一拳倒是没让他怎么样,沈渝修边想边忍不住又扫了两眼那张依旧出众的脸,感觉男人稍微瘦了一些。肩颈线条变得更加好看,纯黑皮带勒紧的腰部微微向后垮,一双长腿支在那儿格外吸睛。
“沈渝修。”镜子映着的另一片嘴唇一张一合,低低地叫了一声。
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他,沈渝修懒得再回避,转过身,甩甩沾着水的双手,尽量按下心里的波澜,对他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别告诉我说是来上班。”他的语气很冷,有点讽刺地说,“毕竟你几个月前就辞职了。”
裴序半低着的头一抬,眉头锁得更紧,唇角动了动,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沈渝修见不得他这种沉默样子,好像亏欠的人不是他一般,皮笑肉不笑道,“你什么都不想解释,跟过来干嘛?别挡路,搅了我出来玩儿的兴致。”
裴序脸上阴晴不定,终于绷不住,漏出一句,“玩什么?请人喝酒?”
他的表情难看极了,沈渝修也不好过,却偏要坚持扳回这一成,“是啊,我有钱,又不会只请一个人喝酒。”
“我知道他是个小鸭子。”他说着,两指夹着那张卡片晃了晃,不知道是在折磨谁,“炮友而已,睡不满意就换了。”
裴序长腿一跨,半挡住他的去路,垂着眼睛盯了他几秒,突然猛地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炮友?”
这次不同以往,力道大得人没法反抗,沈渝修让他掐得很疼,挣扎都不可得。踢打几下,胸腔翻涌的怒气立刻全挤了上来,冲他吼道,“是!裴序,你他妈连当炮友都不配!我睡过那么多个,你还是第一个边跟我上床边插我一刀的,你还有脸在这儿问我?!”
话端一起,沈渝修就停不下来,痛快地散起那口压抑了许多天的火,“你现在满意了?你知道你拿走的那些资料让我朋友损失了多少钱吗?!谢驰给了你多少报酬?啊?让你这么心甘情愿地替他办事,你知不知道那个开发案里不光是谢骏的投资,还有其他人忙活几个月的心血?!你是个男人怎么不替谢驰去直接打谢骏,祸害……不相干的人,玩这么下作的招你也不嫌脏!”
然而这句话似乎狠狠地刺中了裴序的痛处,他眼神几乎是在瞬间变得尤为锐利,眼周充血,拎着沈渝修的衬衫立领低吼道,“你们也知道不该祸害不相干的人?那谢骏让人强暴我妹妹的时候怎么他妈的没想到他是在祸害不相干的人?!”
第43章 要走的总企在原地(3)
裴序的声音并不高,话却像一道惊雷在沈渝修耳边炸开了。
喷薄的愤怒仿佛被猛然摁进冰面下的深海,含糊不清的一声闷响后全数凝结。沈渝修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裴序松开手,半推开人的同时后撤了一步,险些让沈渝修没站稳。他别开脸不和沈渝修对视,攥着拳,手背的青筋暴起,从牙缝中挤出那几个字,“谢骏做的事,坐牢都够了。”
“再说你们不是不在乎钱吗。”裴序把脸转回来,直视着面前的人,目光沉沉,“你不是告诉谢骏,让他给点安慰金了结吗。”
“谢骏的人来找我妹妹和耿叔,说我们要多少钱的赔偿都可以。”
沈渝修耳中充斥着巨大的、虚幻的轰鸣,愣愣望着两步外站在明晃晃的水晶灯饰之下,完全陌生的人。那些晶体温柔地折射着熠熠的光,落到裴序脸上,映出几分深埋的痛苦和居高临下。他话锋尖锐地说,“要多少钱都可以?”
“那这就是我要的赔偿。”
“我操/你妈!”
裴序的几句话彻底搅乱了沈渝修的思维,他愕然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走廊另一头传来一声暴怒的吼叫。
不知何时出现的谢骏一把甩开西装外套,随手抄起走廊的玻璃摆件,大骂着砸过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这么阴我,我今天不弄死你我就不姓谢!”
眼看那个摆件要砸向裴序后脑,紧跟在后面的蒋尧大吼着阻拦。裴序动作敏捷地一躲,玻璃便脆生生地摔到地上,碎屑噼啪飞溅,像窗外隆隆的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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