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沈渝修清楚她不过是传达父亲的意思,只能答应,转头去邀请庞筠。

那天吃过下午茶后,庞筠对沈渝修的态度更接近一个客气疏远的朋友,仅在父母面前表演这一事项上表现出一种同盟情谊衍生的热络,“探望苏阿姨?好的。”

“可我今天正和几个朋友在外地采风。”庞筠大大方方道,“能约后天吗,我明晚回A市的机票。”

“好。”

“欸对了,沈先生。”女孩清脆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你可千万不要在沈叔面前说漏嘴,就说我不舒服吧。”

“可以。”沈渝修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但我不确定我爸会不会去问候庞叔。”

“他大概问过我爸爸我有没有空了。”庞筠轻松道,“放心,我不舒服我爸不会来问我的,就像他也不知道我这两天不在家。”

沈渝修让她说得一愣,很轻地牵了下嘴角,话里莫名多出两分同病相怜的味道,“嗯。”

庞筠道声谢谢,礼貌挂断了。

庞筠不在,沈渝修却还是打算到医院探视。他让助理替自己买了一些补品,装到车上,下午早早去了医院。

VIP病房所在的楼层人不多,很静,沈渝修吩咐助理等会儿把补品交给保姆就下楼等着,独自去找苏渝的病房。

苏渝的病房在拐角的倒数第二间,正对着一扇干净透亮的玻璃窗。午后的光束柔和地穿过窗户和门之间的那方空气,漂浮的微尘便像发着暖色微光般明亮。

沈渝修脚步放轻,正要敲门,却听见门内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你又在闹什么?”隔着一扇门,沈耀辉声音里的冷淡感分毫不减,近乎呵斥地说,“这些年你受过什么委屈?渝修是你带大的吗?我让你操了一天心吗?”

“我凭什么要把他带大!”苏渝中气不足地喊叫还伴随着一声砸东西的动静,“是,他跟你还……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了。”沈耀辉的态度越发不耐烦,“总是这句话。怪谁?还不是怪你的肚子不争气!”

“我?我不争气……”苏渝似乎哭了,“怪我吗?你就只会抓着我不能生的事情怪我,沈耀辉!当年医生都说了,我不好受孕明明是因为……”

“好了!”沈耀辉震声道,“你不要再说那些胡话!”

“胡话?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说的是不是胡话!”病房内又传出两下哗啦声,大概是苏渝将水壶都摔翻了。

“苏渝,我白手起家做到今天这个地位,没亏待你吧?我让你天天过着阔太太的生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别不识相!”

“是啊,我就不满足,我就是哭我那个一岁多就走了的儿子还不行吗……”门内的女人哀哀哭起来,“咱们这是什么命啊。”

病房内安静了。

好一会儿,沈渝修才听见沈耀辉透出几分苍老无奈的声音说,“你当我不想吗?但孩子跟咱们没缘啊,没办法。”

拐角隐隐传来护士的脚步声,沈渝修动了一下,赶紧退开,装作刚上楼,跟在敲门送药的护士身后进了病房。

沈耀辉见他是一个人,有少许不满,“就你一个人?庞筠呢?”

“她是要来,我听她有点感冒,就让她在家休息。”沈渝修目光在一地的水渍和玻璃碎片上转了一圈,说道,“我和她约好了,等两天再来看看妈。”

“哦,好。”沈耀辉颔首,不再多说什么。

苏渝一直别着脸,似乎在擦拭脸上的泪痕,弄得差不多了,才转过脸对沈渝修道,“嗯,你们下次一块儿来。”

沈渝修看她哭得眼睛泛肿,平整的床单都抓出一大片褶皱,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叫人送了补品,您记得吃。”

苏渝点点头,“你有心。”

沈渝修挤出一个笑,两分钟没呆到就离开了。

他出了医院大门,望见候在车边的助理,心里一动,忽然不想再回空荡荡的公寓,招手说,“车留下,你自己走吧。”

“您要去哪儿?我开车送您。”助理见他脸色不好,坚持道。

“不用。”沈渝修说完,仰头看了看阳光。

夏季尾声的天空湛蓝如洗,轻盈,柔和,令烦恼灰飞烟灭,爱散碎矗立于黄昏傍晚的高楼间。*他上车拨了电话,在悠长规律的等待忙音中疾驰而去,驶向城市的另一边。

第31章 琥珀

黄昏日落前,裴序离开了催收公司所在的那栋龙蛇混杂的办公楼,而后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与他已然十分熟稔的司机边开车边道,“裴序啊,孙秘书要见你。你现在方便吗?去W酒店。”

裴序打了车,赶去那间酒店,在大堂高悬的、错落有致的金色棕榈状装饰物下,看见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等着他。

见他来了,那男人迎上来拍拍他的肩,“孙秘让你上楼,哦,大少今天也在。”

他送裴序上楼到那间谢驰常年包下的酒店套房外,敲门之后恭恭敬敬地问了好,就带上门出去了。

套房的主人似乎正在洗漱,会客的客厅沙发上只坐了孙秘书一个人。他戴着金边眼镜,冲裴序很凌厉地一笑,示意他坐下来等。

“谢董叫你来问点事情。”孙秘书推着眼镜说,“好好答。”

他说话办事都有种分毫必争的精明,数月前第一次正式打交道的时侯裴序就领教过了。

裴荔出院一段时间后,裴序通过姜哥,联系上一位媒体人,提供了一份大费周章收集来的录音文件。内容大致是几个打手和何六本人喝酒时的自述,间接承认伤人案是征得谢骏同意才动手的。

但到了约定时间,前来一家小快餐店和裴序见面的人并不是那位记者,而是眼前的这位孙秘书。

“裴先生可能不太熟悉法律。”孙秘书啪地将U盘扔到裴序面前,“光靠这种证据,就想整垮谢骏,未免太小看他了。”

“喝酒时说的证词能采信吗,有人证吗,有物证吗。况且那位方小姐已经承认自己是主谋。”孙秘书抛出一连串反问,坐下点了支烟,扬起下巴,吹散喷出的袅袅烟雾徐徐道,“当然,我非常认可你们受害者家属这种寻求正义的行为。”

他锃亮的镜片一闪,“不过打蛇打七寸,踩人要向最痛处踩。即便这件事闹到媒体上,充其量也就给谢骏添点不痛不痒的小麻烦——很容易解决的小麻烦。”

对方的态度居高临下,训诫似的,裴序无意听人说教,阴沉着脸,“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还是替谢骏警告我?”

他踢开身旁挡了半条走道的凳子,拔腿要走。

“别急啊。”孙秘书抬手一拦,仿佛看出面前人骨头不软,极快地换成了一副和善的笑脸,“我是来帮你的。”

他一掸烟灰,用一种提点后辈似的口吻道,“你跟辉耀集团沈总的关系,我和我的老板都很清楚。我看你也知道他跟二少的关系匪浅,合作很多吧?在他身边呆着,有的是机会找出二少的把柄。”

“好好考虑。”孙秘书看着停下脚的人,藏起颇具狡黠意味的笑容,“你要是对怎么找准痛处有兴趣,不妨以后和我多联系。”

“啪——”酒店套房内响起一声重物移动的动静。

灼目的日光终于显现出渐弱的模样,穿过拉紧的白色窗纱,落在那扇自动开启的深棕色木门上。

卧室内的主人穿着酒店浴袍,一副不耐烦的架势,往那张正背对着落地窗的单人沙发一坐,翘着脚看了看裴序。

“听说你前几天差点把我弟弟撞死了?”谢驰微微一笑,颧骨附近的皮肤便绷出几道稍显狰狞的纹路,“胆子挺大嘛。”

孙秘书也跟着笑了,裴序端坐在他们对面,冷眼看着两人,没有开口。

“真撞死就省事了,啧。”谢驰按着自己的脖子,像是没睡好,半闭着眼道,“裴什么……哦,裴序,你最近弄来的那些材料可不怎么样。”

“我就好奇了,沈渝修替谢骏扫过那么多烂摊子,你找几个把柄,还不是容易的很?”

孙秘书看看不耐烦的老板,又瞧了眼没半点低头样子的裴序,罕见地说了句好话,“沈总不好应付,而且这两年和二……那边走得远了点。我们的人打听到的和裴先生送来的窃听材料差不多,都是税务检查上的漏洞。”

“税务的那点事,做不平也能散财免灾。”谢驰和自己的秘书唱起红脸白脸,“用处不大。”

裴序唇角讽刺一提,出声问道,“你们想让我怎么样?”

谢驰欲言又止,顿了两秒,一挥手,让旁边的孙秘书接过话茬。

“沈总最近会经手一些谢骏主持的北城区土地招标案的资料,那块地总值十几个亿。”孙秘书拿出一枚小小的U盘,交代一番后,末了道,“你要特别留意。”

裴序眼珠朝右下方的茶几转了转,直截了当地说:“你要我偷资料?”

孙秘书似乎认为偷这个形容很不体面,表情轻蔑一瞬,坚持顶着笑脸道,“如果你还记着你妹妹的事的话。”

“以卵击石总要豁得出去一点。”他向谢驰点了下头,起身送裴序出门,凑近些许后笑容可掬地说,“再说你应该明白,你这样的人,其实没什么资格跟我们谈条件,对吧?”

-

酒店离裴家所在的筒子楼稍远,裴序下了公交,走了十分钟转到那条曲折的巷口时,发现那辆熟悉的车和人停在不远的行道香樟树附近,抱着胳膊咧嘴冲他笑。

他没上班,穿得很休闲,上半身还是裴序那件地摊买来的廉价T恤。明明是衣服质量不好掉色脱线,在他身上倒像是刻意做旧的效果。人干干净净地站在那儿,嵌在日落余晖中,像一颗纯净的、还有生气的琥珀。

裴序和他隔着一个巷口的距离,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不住拿捏着那枚刚才取得的U盘,语调很平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沈渝修笑得下半片红红的牙肉都露出少许,“随便看看。”

风吹得香樟树叶轻轻摇曳,沈渝修肩上落下一片泛着莹润光泽的叶子。裴序走过去,抬手拨落那片绿色,“你知道我会回家?”

“说了是路过。”沈渝修耸肩,别开脸看着车窗映出的倒影,发现裴序的视线也跟着他转移过来,就很轻松地朝两人的倒影笑,“不打电话也能找着人的感觉还挺新鲜。”

裴序对他这套歪理不予置评,“碰巧。”

“遇见谁都是碰巧,遇见你就不是。”沈渝修伸手弹了一下那块倒映裴序的玻璃,“你妹妹怎么样?”

“回学校住了。”裴序说,“不在家。”

沈渝修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侧过脸对他道,“那我今天来就没饭吃了?”

裴序斜睨他一眼,“你缺饭吃?”

“缺啊,缺个姓裴的厨子做的。”沈渝修靠着车,手从玻璃移到了裴序领口下裸露的一小块锁骨上,微微歪头道,“回去做饭。”

“我回家拿件东西。”裴序随他怎么折腾,淡声道,“你在这儿等。”

“我跟你上去。”沈渝修好像无聊得要命,执意道。

裴序出现前,他随波逐流地一个人等待,但裴序一来,就不想再寡不敌众地面对那些庞杂纷乱的情绪。两个人,两个人,沈渝修觉得自己快要习惯了。

裴序没有表示异议,因为裴曼并不在家。

一小时前她还支支吾吾地打电话来要过钱,环境音响亮得无法忽视,显然是某家麻将馆。

三楼的这间小屋子保持着和沈渝修上次过来时差不多的模样,尤其在这个时间,戴着种泛黄发旧的滤镜。

裴序要拿的东西放在裴荔房间,进门就直直推开了裴荔房间的门。

出于礼貌和尊重女孩隐私,沈渝修等在门外,没进去。

裴荔的房间也并不大,小而温馨,虽然不少东西有摔打过的痕迹,但大部分都还是小心用着。沈渝修靠在门边等了一会儿,瞟见那个被放在角落里的书架,很感兴趣地笑了,指指道,“那是个橱柜吧。”

裴序嗯了一声,少时,又说:“小时候邻居不要,我拿回来改的。”

边角有磕碰,用心刷了墨绿色的漆,反而很美观。架上摆着些小零碎,还有一只做工粗糙、勉强像模像样的旋转木马摆件。薄薄的黄铜片制成,沈渝修玩心很重地吹了一口气,顶上的伞状黄铜片便摇摇晃晃的转动起来,不够精致的四只木马徐徐旋转,分割夕阳的日光,在墙上投下一片规律变换的光带。

沈渝修兴致勃勃地看着金色木马,余光瞟见那排顶部的小饰品,随口道,“那也是你做的?”

裴序已经找到东西,收好桌子,起身向外走时一扫那排花花绿绿的树脂耳饰,说:“有几个。”

他站在书架前把那排小东西调整得整齐一些,“我妹去年经常晚上在学校摆摊卖这些,帮她做的。”

沈渝修支着腿,后脑抵着灰白墙壁,想象了一下,觉得无论是改装橱柜的十几岁的裴序,还是会蜷在狭小书桌前为妹妹、为生计做手工的裴序,都是光彩熠熠又毫无保留的裴序。

于是他勾勾手,说:“哎。”

整理完东西的人转过身,看着他,走近了两步。

余晖隐没,入夜宁静。

裴序好像知道他潜在的需要,低头吻了他,然后问:“什么事?”

沈渝修心想,没什么大事,却又想,跟男人恋爱,不是件小事。

第32章 不缺

接过吻后,裴序拿了一只放在沙发上的背包,把一些做好的小饰品和一叠钱放了进去,说:“走吧。”

沈渝修看那些东西都是女孩子常用的,猜到他要带给裴荔,“你要去学校?”

裴序摇摇头,“明天。”他微躬着背锁门下楼,接着道,“你不是要吃饭。”

倒还挺体贴人。沈渝修笑了一下,跟在他后面,手里拖着那只背包垂下来的肩带,“也没那么饿,她要是着急,你就先去送。”

裴序等他解锁车,把背包搁到后座,“你的车太显眼。”

这辆车贵是贵,但并不属于什么限量版豪车。沈渝修听他这么一说还怔了怔,觉得裴序有点反应过度,像在有意无意地提醒他,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一扇门。裴序仅仅是个不得不进门的闯入者,走过一圈,总是要退出去,不用与门内的人事物发生任何特别的联系。

“那你明天开上次那辆车。”沈渝修偏要勉强,大剌剌地坐上副驾,冲还停在后座门外的男人一扔钥匙,懒洋洋道,“车再显眼,多开两次就习惯了。”

裴序顿了顿,像把他的举动当成在正常不过的心血来潮,没多纠缠这个话题,一甩车门,上车开了出去。

晚餐时间,城区内的道路得以有短暂的清净,没高峰时段堵得那么厉害,直至开进一段中心城区附近的高架桥,车辆增多,车速才逐渐放慢。

路边是个繁华商圈,广告大屏的蓝白光影在沈渝修脸上蒙了一层很浅的灰调纱雾,他半闭着眼睛,靠着头枕,整张脸颜色最亮丽的那颗小小唇珠忽然一动,冒出一句,“最近没人找你妈赌债的麻烦了?”

裴序将视线向左上方平移少许,看着挡风玻璃上那几块年检标签,答说没有。他察觉沈渝修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随便问问。”沈渝修眼睛都没睁开,只是唇角略扬了一下,“看你妹妹上次被吓成那样还哭着打你电话,怪可怜的……对了,你爸呢?”

他右手支着头说:“都闹成这样了,也该管管你妈吧。”

他说罢,空气一滞,鸣笛的声音在车内回荡片刻。裴序放下手刹,点着油门边往前开边说,“不在。”

他的口吻很平淡,用词又模糊,让人分辨不清含义。沈渝修睁开眼睛看看他,自觉不好接着追问这个“不在”是指去世还是指别的什么,一时没有接话。

好在裴序并不是完全不懂得体谅旁人,在他自己默许的剖露范围内,补充道,“没见过,有没有都一样。”

前方的车又不动了,他说完便伸手按着手刹提了起来。

沈渝修就在这个空隙里沉默地、飞快地碰了碰他的手,似握非握,指腹轻轻擦过他手掌蜷起时突出的骨节,令两人都取得一种柔软而温度适宜的潮湿触感。

被他搭着手的人皱了一下眉,说不清是很少做这样的举动还是纯粹意外。匆匆几秒,裴序看了一眼,流露出一点少见的松动,没有同沈渝修十指交握,而是捏了捏那几根软绵绵的手指,像在把玩一只动物主动伸出的触角。

“其实……”沈渝修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划动两下,刚起了一个话头,外部世界的鸣笛和催促声涌进来,隔着一层玻璃,打碎了这点脆弱的暧昧。

开车的人不得不重新看向正前方,忙着发动车。

沈渝修悻悻收回手,很灵敏地嗅到指尖沾上了星点胶水和树脂的气味,是裴序刚刚装在背包里的东西留下的。他往后一瞥,侧脸问;“裴荔每天都在哪儿卖这些小东西?”

“他们学校有固定的跳蚤市场位置。”裴序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改天去光顾一下,支持大学生自力更生。”

沈渝修哼着歌,拿着手机回了几条消息,忽然想起什么,笑了笑,“能提供定制服务吗?” 他冲裴序眨眨眼睛,样子诚恳得很,“价格好商量。”

裴序略微一歪头,唇边闪过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没说话。

“订个什么。”沈渝修手机叮当作响,让他一把按了静音。这会儿车已经开下高架桥,转进离小区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路口,车流不似刚刚密集。他倾身凑过去,快要贴近裴序耳廓,半真半假地打商量似的,说:“做个戒指吧。”

车身猛地一震,似乎是裴序刹车踩得过重。惯性一冲,沈渝修重新坐稳后舌尖抵着下唇内侧,挑挑眉道,“哎,做不做啊?”

裴序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等把车停稳了,缓缓说:“到处都是品牌店,你缺戒指买?”

左右是在无人地下停车场,听他这么一说,沈渝修啪嗒解开安全带,毫不避讳地勾着他的脖颈亲了几秒。

撤开身体,他在缺少光源而造成的暗淡里注视着那双眼睛,嘴唇上下一抿,再开口时唇珠鲜红湿润,语气里夹着浓郁的提醒意味,讲了一遍日落前裴序自己的反问,“我缺饭吃吗?”

裴序任人搭着肩,再度印上那张嘴唇,听沈渝修含着笑自问自答地重复道,“说了缺你做的。”

-

这晚裴序在沈渝修公寓留宿得不怎么太平,全因裴曼破天荒地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裴序料定她没有正事,无非是打电话来要钱打牌,就一直没接。

往常裴曼在他这儿碰了钉子,坚持几个电话也就作罢了。但今晚一连十几个,最后见他实在不接,发了条短信来要他明天必须回家一趟。

第二天起床,裴序翻了一遍裴曼留下的讯息,拨回去却是无人接听。有上次被张经理剁掉一根尾指的先例,他不太放心,换了衣服就赶回家了。

上午的筒子楼已经很热闹,晚班和做早工的人工作告一段落,在楼内楼外的泥地污水间走动忙乱,张罗着太晚的早点或是太早的午餐。

裴序上门开锁,发现裴曼一反常态地没瘫在床上睡觉,而是洗洗涮涮地折腾一堆刚买回来的菜,不由得停在门口的鞋柜附近,拧眉道,“你叫我回来干什么?”

“叫你回来当然是有好事。”裴曼哼了一声,扒下蒜苗沾着泥土的皮,“等会儿要来个客人。”

“谁?”

“我表哥,你叫魏叔。”

裴序几乎是瞬间回忆起那天造访的奇怪中年人,但对裴曼嘴里的说法并不相信,“以前没听说你有这个亲戚。”

“哼哼,他以前财大气粗的,要不是栽了坐监,现在出来还不见得会搭理我呢。”裴曼洗把手,拿起一只褐色的发夹别好脑后一束头发,嘴里不住念叨,“这次他可别想像以前那样哄我,老娘一定要狠狠敲一笔……”

裴序对裴曼乱七八糟的捞钱念想不感兴趣,看她没出事,心里那点急切和关心也不剩多少,便没搭理她,掉头拉开门走了。

但他刚踏出门,那个姓魏的男人就出现在楼梯转角。两人甫一对视,他便慈眉善目地朝裴序笑笑,主动道,“这次裴曼在家吗?”

裴序眼睛微眯,向门内一指,“你自己进去。”

“我得跟你一起进去。“对方笑呵呵地走上楼,虚推他一把,说:“我和裴曼要谈的生意,没你可不行。”

第33章 相隔万里(1)

从裴序一早离开公寓回家的那天算起,连着十几天,沈渝修都没怎么见到他。

倒怪不上裴序,实在是沈渝修自己事情太多,分/身乏术。不是和蒋尧谢骏开会谈合作开发的事,就是去B市出差。

他在B市的那家小公司是跟大学好友邱扬合办的,如今做到第三年,慢慢上了正轨。虽然运营的事情大多交给朋友处理,但某些政商往来的关系还得沈渝修亲自去跑。

最近这家小公司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大单,沈渝修为了顺利拿下来,后面一周断断续续就住在B市置的那间平层公寓应酬联络,直到事情了了,才叫人订回程机票。

“中午谈完下午就走,你有事啊这么着急?”

邱扬是B市本地人,送沈渝修去机场便熟稔地绕了路,避开拥挤的市区。虽然他只比沈渝修虚长一岁,但面相看着更成熟稳重,能力也出挑。沈渝修对这个朋友向来信任,况且早在大学时就和他出过柜,这会儿就不加掩饰,“家里那个长得太好看,放久了我不放心。”

邱扬笑出声,一边摇头一边骂他,“我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你犯不上这么秀吧,不地道。”

沈渝修一点不害臊,“羡慕就赶紧找一个,省得我每次来,去你家喝口茶都没地方下脚。”

“少夸张,哪就那么乱了。”邱扬笑着说,“说说你那位吧,我这几天还想问你来着,老看见你躲到角落里去打电话。”

“交的男朋友?”邱扬侧了一下脸,说出自己的猜测,“怎么样,以后会带他过来看看吗。”

这天的阳光强烈,沈渝修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看不见眼神,嘴角的弧度倒是弯得明显。他低头发了条短信,降下车窗吹风,半分钟后大方承认,“考虑考虑吧。”

“考虑?”邱扬轻快道,“那就是会了。长得有多帅啊,看看?都让你愿意带到这边的安乐窝来了。”

“看他?”沈渝修墨镜向下滑了一点,瞟着他说,“老邱,你是喜欢女人吧?”

“问一句还不行?你自个儿宝贝去吧。”邱扬停稳车,按开车锁,嗤笑道,“我可只对美女感兴趣。”

沈渝修得意地哼着歌,“走了。”

他拎起自己的公事包一挥手,转头进了机场。

B市到A市的航程不长,一个小时就能落地。沈渝修下了飞机,还没来得及看裴序回复的短信,助理的电话先拨进来了,说是已经在停车场等他。

沈渝修坐上车,正准备给裴序打个电话,偏偏又来了个合作商的消息,说是今晚安排好一个应酬酒局,就等着他去。

大半个月没跟裴序见面,沈渝修今晚不大想出门。可这一周因为B市的公事已经推了几回,此刻碍于情面,不好拒绝,只能堆着笑脸答应。

他挂断电话,再看裴序那条说晚上过来的回复,想了想,决意很争分夺秒地见到人,叫他等饭局散了,开车来接。

裴序好像也在等他的短信,不到一分钟,便从善如流地答复说好。

-

酒局设在一家高档酒店,十点,裴序把车开进露天停车场,就靠着车门抽起了烟。

等了几分钟,沈渝修和几个人晃出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雨后积在地上的几滩水,朝裴序走来。

他今晚喝得不少,出酒店前吐过一次,多少清醒一些。裴序看他走路有点不稳,在人快到面前时递出手扶了一把,“喝多了?”

“嗯。”沈渝修说话声音很低,脸也是热的,额头下意识地抵着裴序的肩胛,“难受,回吧。”

裴序像头顶不动声色的月光一样,抬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背部,近似于安抚,又好像不是。那一下很轻的动作没什么力道,但是实实的,有点重量,安定,令沈渝修终于感觉不再与他相隔万里。

他胃里还是翻江倒海的,心里却静得像一面湖了。

车开回公寓后,裴序倒了杯温水推到人面前。

沈渝修吞下大半杯温水,缓过劲,嚷着刚才光顾着喝酒,现在饿了,差遣裴序去做宵夜。

裴序收走玻璃杯,很好说话地去翻了一通冰箱,开火做饭。

沈渝修挺爱看他这种低头忙碌的样子,不太乐意错过细节,拖着满是倦意的身体趴在大理石餐台附近,打了个哈欠,等着吃饭。

时间太晚,裴序随便做了碗面,份量也不多。沈渝修被各路酒水泡了半个晚上的舌头味觉不灵敏,吃清汤寡水的面条反而意外吃出了不错滋味。

裴序坐在一边,没追问这些天他在忙什么,倒是被一碗面热得心肝脾肺都暖和的沈渝修主动谈了几句,“这段时间都在忙B市那边的公司。”

他左手撑着侧脸,用餐勺喝着剩下的半碗面汤,懒洋洋道,“下次带你去。”

裴序没去过B市,但知道那和A市一样是个靠海城市,景观更好,旅游产业发达。近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对沈渝修的事业比之前了解许多,却不清楚他在B市有家公司,还这么上心地抽空打理。

没听见他开口反对,沈渝修就知道是默许了。他搅搅碗里剩下的汤,慢吞吞说:“那边气候不错,适合定居,我有几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在那儿做生意……”

然后便不再有下文。裴序还在等他接下来的话,但沈渝修好像是犹豫了,脸上又很快地闪过和刚才在停车场刚见面时才有的红和热,不过,比那时退得快一些。

他反问静静看着他的裴序,毫无来由的,“你妹妹是不是快毕业了?”

裴序顿了一下,说是,接着用稍带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她和你谈过以后什么打算?”沈渝修用一种在裴荔面前会有的关怀语气,特地咬重了“以后”那两个字的发音。

“她去外地工作。”裴序一笔带过,视线和对面坐着的人交汇,隐约反应过来沈渝修究竟想问什么,指尖在一只矮杯的边缘游弋少时,潦草补充道,“我没什么打算。”

沈渝修看得出,裴序对陷在烂泥里的人生没有太多别的希望和贪求,最大的期待都与裴荔有关。裴荔是他从污泥里捧出去的一朵花,他拼命让这株花种到干净、温暖的地方,躲开强风骤雨,就好像他自己也从那块泥淖中挣脱了出去。

沈渝修站起来,勾着他的手往卧室走,躺在床上没和他干什么出格的事,掺点鼻音说,“哦,没什么打算——准备当一辈子保安?”

“不然做什么。”裴序心平气和地说,不加抵触,纯粹是陈述事实的口吻。

他靠着一只松软的枕头,关了灯,失手按了两下控制按钮,窗帘便自动关到一半又徐徐拉开。月光柔和地照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上,像照着一棵雪中沉默的冷杉。

沈渝修入迷地看了几秒那张脸,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臂,仰躺着说,“我倒是挺喜欢B市的。比A市天气好,总是晴天,冬天也不怎么阴冷。”

“我爸妈是那儿的人。”沈渝修眼睛闭上了,仿佛在梦中和人谈论一个乌托邦,“山好水好,住的舒服。”

裴序嗯了一声,对沈渝修的几句描绘只是听。

余温

  • 作者:不是知更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8.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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