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沈渝修嘴唇动了动,又觉得这种情况下的争辩,无论是什么内容都有些苍白,便自嘲地抿抿嘴唇,道,“爸,只是今天意外在家遇见而已。”

他顿了顿,像是很知趣地补充道,“文件您直接拿去公司吧,有问题再找我。没事我不会再来了。”

沈耀辉听了这两句话,脸色略微转晴,视线移到一旁站着的裴序身上,“你……”

裴序没正眼看他,目光都落在沈渝修身上。

沈耀辉一看他那个模样,咳嗽几下,厉声道,“你就不能学学你哥哥好的地方吗?!公司的事交给你,你不愿意学,非要学他那些不三不……”

不三不四的评价还未说完,他自己降了音调,连喘好几口气。苏渝见状,慢步走过来替他顺顺胸口,抬脸看着裴序小声帮腔道,“是呀,儿子。听你爸爸的话,别再和渝修这样下去……渝修在咱们家生活这么多年,是一家人,以后你们兄弟两个还要在家见面……”

话音未落,苏渝便被裴序刺来的眼神惊得心下猛跳,不由得捏紧沙发扶手,朝后缩了小半个身位。

“你妈说得对。”沈耀辉缓过气,声音有些沙哑,“你们俩——!”

“兄弟?”

裴序终于侧过脸,看着几米之外的夫妇,点开手机的一支录音,随手扔到那张沙发上,冷冷地挑眉道,“你们说我跟谁是兄弟?”

第65章 冬日黄昏(2)

远处的云雾似有浮动,漏进一束光线,站在亮处的苏渝和沈渝修被镀上一层浅淡的、转瞬即逝的金红色。然而只是几秒,那些光就如同抽丝般徐徐撤离房间。天空彻底暗下去了。

同一时刻,在沙发上骨碌一滚的手机,屏幕自然一亮,像是加载完毕,一支十几分钟的录音开始缓缓播放。

那只通体纯黑的手机先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与摆弄东西的杂音,而后,某个陌生中年男人的骂声突兀地传出来,“我上次说过,你要问的事我都不知道!”

“还有你老魏,你,你诈我多少了,还想找个年轻人来敲一笔?你问我要那个名单时候怎么说的?以后一定会当从来没见过我!”

“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找我,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混个……”

“干什么干什么,这么激动。”魏哥醉醺醺的声音冒出来,飘在会客室内,“哪是我敲你,我这是替客户办事——这位裴序,裴先生……哦,改叫沈先生吧……以后有得是钱,他要问的事儿从哪儿问不出来,这钱你不挣我还想挣啊,再说老子买不到粉吸。”他态度拿捏得好,发发狠就套起近乎,“来来来,老王,抽根烟……”

人声低了,像是交谈的两人与裴序离得远了一些,片刻,话声才重新变得清晰。

“有什么好问的。”那名医生大约抽上了烟,听得出很烦躁,“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什么。

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沈渝修看了一眼房间内神情各异的人。沈耀辉面孔铁青,嘴唇颤动,低声念着一些辱骂对方不守信用的话,苏渝脸色卡白得像张纸,紧攥着丝绒质感的铁锈色裙摆,微微瞪着眼睛。沈渝修忽然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太好的预感。他以为今天来别墅是给这场家庭纠纷画上句号的,但此刻,望向近在咫尺的裴序,沈渝修隐约有种直觉,这不是结束,一切好像正要开始。

“二十多年前,沈耀辉跟你们做的交易。”裴序的声线在录音里显得更为冷硬,“全部经过。”

不待王主任开口,打着酒嗝的魏哥抢先道,“有什么经过啊。孩子嘛……偷的骗的都管不过来了,我们搞搞代孕中介,帮人生咯,积福积德。况且又在境外,能怎么的。”

录音就此安静一小节,只余轻微嘈杂的环境音。

“造孽的事,别说得那么好听。”那位王主任的口气不好,直言不讳道,“帮别人?你拿八分,那些女人才拿两分……连你自己亲戚都宰,还积善积德?”

“姓王的你别不地道,老子拿八分?老子拿的钱都跟你四六开了吧,你少得了便宜卖乖,当初不是我好心没把你卖了,你能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当你的大主任?”魏哥呸了一口唾沫,悠哉游哉道,“来买的哪个不是因为男的不行啊,我这是给他们撑份儿,不够积善的?再说,我拉亲戚来做事咋了,一群农村打工的,二十年前啊,我让她们天天躺着养胎就能赚钱,这还不叫积德?”

不知是谁踢了一下桌椅,金属在水泥地上挪动的噪音格外尖锐。沈渝修听得很焦躁,又很心惊,直直盯着那只手机。

“不废话了,说吧,当时可是你负责管咱们那二十多个客户的。姓沈的这家你清楚。”

“说什么说啊。”王主任一声叹息,道,“说天天给人发补佳乐和打黄体酮?还是说做胚胎移植性别鉴定啊。”

“我问你沈耀辉怎么做的。”裴序说。

“沈耀辉。”对方慢慢念了一遍,像是此时才将这个名字过了过脑似的,很快道,“老魏,是做了四回那家?”

“啊?早忘了……来的哪个不是做一回两回的。”

“我有印象,这对夫妻做了四次。”那声音倏然带有一种回忆事实而引发的冷静,“像是之前俩人做过试管婴儿,也没用。真够能折腾的,前前后后那女人应该遭了不少罪。”

“前两次都是畸胎,没成,第三次成了,过了一年多又来,说是孩子抱回去没养活。”

沈渝修听到这儿彻底愣了,下意识地偏过头,目光投向平静靠在沙发边缘的男人。

他从没想过裴序的出生会有这种隐情。

而录音里的裴序仍然是心平气和的,“第四次呢?”

“第四次……就活了一个,没抱回去?那就是不要了吧。”王主任回答道,“一般都做双胞胎,保险一些,出生两个就活一个的也多,胚胎发育不是人能操纵的。”

“活了一个。”裴序重复道。

“对,我记得清楚。他们问得很急,不过听说第一个出生有问题,就没下文了,再没联系过。那孩子不到两小时就不行了,条件差,哪有功夫做仔细检查。肺炎、先心都有可能,谁说得准,这种情况有不少人是不要的,抱回去负担太重……很正常。”

“胡说八道!”

原本岑寂的会客室猛然划过一声沈耀辉的怒吼,他反应激烈地吼着,“关了!立刻关了!你从哪儿找到的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说话没有根据,我们不是,咳……不是主动抛弃……”

他身体一下站起,整张脸涨得青紫,挥在半空的手蓦地一停,呼吸急促地捂着胸口,喃喃道,“都是胡说八道……”

苏渝像是被人强行摁进某个噩梦,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双眼无神,血色尽失的嘴唇颤动着,连沈耀辉半倒在沙发里都未作关心。

录音还在继续播放,裴序躬身捞起手机,随手关闭了,“你再说一遍,谁跟我是兄弟关系?”

房间笼罩在即将入夜前的灰暗里,自然感应光线的壁灯悄悄亮了。裴序那张脸在灯光和身体倾斜角度共同造就的阴影中,显露出几分居高临下,“是那个被你放弃的,只活了两个小时的小孩。”

“还有前面的那几个。”裴序慢条斯理地说,好硬要揭穿所有外皮,暴露出他或沈渝修,都是满足这对以自我为中心的夫妇欲望的工具*的实质,“出生的,没出生的,还有那个死了的,他们才是。怎么会是沈渝修。”

“啊——”

他话音刚落,不知何时已经缩在沙发一角的苏渝紧闭着眼睛,牙齿震颤,浑身发抖地发出格外凄厉的尖叫,像是坠入一些不堪的回忆而崩溃。她再睁开眼,扑向不停大喘着气的沈耀辉,疯了似地摇晃他,“孩子,为了孩子……沈耀辉!你折磨了我这么久……”

沈耀辉脸部抽搐,泛起一股石膏样的灰白,无力地举起手,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她,“够了!苏渝!”

女人的哭喊和沈耀辉微弱的反驳骂声搅合在一起,乱糟糟的,一地鸡毛。

离他们最远的沈渝修怔怔看着这对平常光鲜的夫妻近乎厮打地纠缠在,头脑发沉,觉得自己好像意识和身体有些脱离,并不在这间不大的会客室里。

他看着他们,觉得很陌生,又有种说不出的可怜,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拉开,裴序快步走了过来,沉着脸,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带了出去。

裴序动作利落,沈渝修还未回过神,就被他强行推进停在别墅外的熟悉的车。

解开刚扣上的安全带,沈渝修拍了一把车门,道,“开门,我自己回去,我想冷静冷静。”

裴序一声不吭地抬手一勾,再次系紧安全带,放下手刹,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第66章 非我非你

“停车。”

沈渝修半捂着额头,闭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道,“裴序,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呆会儿?家里搞成这样……”

他越往后说语气越轻,像是无奈地叹气。

沈渝修并不想看见沈耀辉夫妇如此不堪的一面。他不能理解,也认为他们对生育的偏执称得上荒谬可恨,但由此明白,这些偏执如今已经落到裴序身上,轻易不会消散。

无解的偏执,不能摆脱的囚笼。

冷风灌进车里,沈渝修被那阵风吹得全身各处发冷发疼。裴序坐在他身边,单手开着车,额前那几缕碎发被风掀得直往后翻。从沈渝修的角度看过去,他鼻梁高挺,嘴唇微张,好像依旧是那天开车上山去看日出时什么都不在意,又愿意什么都试一试的模样。

沈渝修泡在冷风中,泡在一股绵延已久的挣扎里,裴序和他身处同一片痛苦,却比他坦然而无所顾忌。有时爱意说不出为什么,有时又有明了的答案,沈渝修此刻确认,最初是被裴序这副模样吸引。光明正大地放低底线,摆脱某些所谓的道德感,很畅快,但他不行。

车停在了沈渝修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两人一路沉默着上楼。沈渝修停在门前,看了看身侧的人道,“车你要开就拿去开,不用再送过来。”

裴序留在这间公寓里的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一些小物件,没有很特别的私人物品,沈渝修不想再拖泥带水地玩什么分手告别之类的戏码,顿了顿说,“门锁密码我换了,你回去吧。”

这些话确实起了少许作用,裴序站在原地,没迈过那两步的距离。他冷眼盯了沈渝修几秒,忽然嘴角一提,向前跨了一步,劈手抓着沈渝修的手指,按在那把门锁上。机械的电子解锁音响起,沈渝修眼前一花,随即被人重重压在了公寓门上。

玄关附近一格小衣帽架的灯亮起,柔柔的,照亮两人的脸和扔在角落的一捧玫瑰。整间屋子是阴暗的,只有这一处明亮,裴序余光瞥见那些还未开败的花,眼底一暗,偏深的眼窝像藏着能吞噬人的东西一般,逼得沈渝修不得不正视他。

“我他妈让你进来了吗?!”沈渝修骂道,“裴序,你有完没完?”

昏黄的光疏疏落落地打在裴序的发梢肩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单手钳制着沈渝修的动作,另一只手伸到他身后,修长的手指别有深意地按着某个地方,“你哪里不是随便我进?”

“操,放手!”

沈渝修躲不开他挑逗,同时感觉肩胛快让他捏碎了,“裴序,你发什么疯?!”

他挣扎的幅度太大,裴序压得困难,索性反剪他的双手,把人拖进卧室,丢在那张床上,“密码都换了。”

他说着,趁沈渝修仰身挣扎的空档,一手扒下他的西装外套,熟练地就着外套拧了一个几乎没法自己挣脱的结,贴近他道,“你是真打算走。”

不想走又怎么样,想见又怎么样。沈渝修想起方才在别墅的种种,头疼欲裂,奋力晃了几下手臂,没能弄开那个死扣,“家里都乱成这样了,我不走?裴序,你也看到爸妈的情况了,我他妈总不能把爸逼进医院吧?!”

“你管他要不要进医院。”裴序轻轻几下拨开他的衬衫,语气漠然,“他们那种人,惜命得很。”

“你……”沈渝修被他噎得胸口发闷,费力折腾一番,压在身上的人依旧纹丝不动。他闭闭眼睛,低声骂了一句,“你不管,我他妈没法不管。”

卧室只有床边地灯发着幽幽的光,两人都没法看得清对方的表情。沈渝修骂完这一句,感觉脱着自己衣服的手停了停,紧接着,裴序的身体重新沉下来,“他们跟你没血缘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就非得听他们的话?”

空调没开,温度偏低,沈渝修裸露在外的皮肤应激性地一颤。他上半身无法动弹,只能朝后靠了靠躲开,低吼道,“因为他们养了我二十几年!是,他们跟我没血缘,就因为没血缘我才欠他们的,你他妈听不懂吗?!”

他闪躲的动作没起到作用。裴序很有技巧地按着他的腿根,逼他将双腿分得很开。沈渝修头晕目眩的,咬着牙道,“裴序——”

裴序手臂撑在他身侧,好像没有碰他任何一处,“你谁也不欠。”

沈渝修觉得有些喘不上气,眼角不自觉地分泌出几滴眼泪,沙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

他断断续续地说,“裴序,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你是被抛弃的。这个家里,谁都他妈欠你的……所以你想怎么样,都是心安理得的,但是我呢?”

裴序动作一顿,乍然为这句话停下了。

“我跟你正好相反。”沈渝修的声音已经分不出是因为哪种痛苦,变得有些嘶哑,“一个被他们好心收养的小孩,我他妈谁都欠,我能怎么办?!”

床上安静了少时,仅剩两人喘气的动静。裴序沉默半晌,停止进犯,翻身去床边找了半盒烟,拆了一根点燃。

沈渝修动也懒得动了,睁着眼睛,看着身旁被一团湿润模糊过的黑暗和人影,视线慢慢移到头顶的天花板上,疲倦地说,“裴序,我以前就想随便玩玩,或者找个人,自己弄一个家。跟他们保持点儿距离,适当表表孝心就算了。”

“你心安理得。我总不能欠他们一辈子吧。”

裴序动了一下,像是在犹豫,又像实在不能忍耐,“你想用我来还?”他一只手摸着沈渝修的侧脸,低声道,“你什么都不欠他们的。”

“你上次告诉我,去看日出那天才是你的真实生日。”裴序贴着他的脸,温热的气息擦过耳廓,“那你以前调查亲生父母的时侯,就没想过沈耀辉他们为什么要给你改成现在的名字和出生日期吗。”

他骤然说起这些,沈渝修愣了一下,可脑中又过电般地闪过一种可能,不由得全身一僵。

“苏渝自己告诉我,他们养了一年多就死了的孩子。”裴序另一只手缓缓按着沈渝修的背,轻声道,“三月出生的,名字是——”

裴序没说下去,仿佛认为没有必要,或是太过残忍。他扔掉那支才抽了几口的烟,侧过身,单手圈着沈渝修,逼他靠近一些。

沈渝修张了张嘴唇,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仅仅是喉咙里轻微咕哝了一声,连推拒的动作也忘了。

他早该想到的,他是一个纯粹的,聊胜于无的替代品。

“沈渝修。”裴序温度偏低的手抚摸着他的下颌,烟草的气味逐渐散开,“对他们而言,我不特殊,你也不特殊。我不是他们的儿子,你也不是。”

第67章 清醒

沈渝修轻轻呼了一口气,胃内翻腾胀痛,只能蜷缩身体。他的意识有一霎那的茫然,垂下头,好像放弃了所有。

镶着绒绒暖黄色微光的黑暗,严严实实地填在他和裴序之间。沈渝修不想再抬头看了。最近一个月他时常感到倦怠,但比较起来,过去两个小时里累积的还要多出许多。

被绑缚在背后的手臂很酸,他动了动,低低道,“放开我。”

裴序没听他的,微微发烫的嘴唇在他侧脸印了一下。

沈渝修的要求是容易预见的,一目了然,逃避,或者说放弃等等。裴序可以想象得到,因此在第一步时予以拒绝。

他继续压着沈渝修,换了一个更轻松一些地绑法,然后继续做未完的事。

沈渝修一向是很会享受的人。他认为对常人来说,肉/欲带来的放纵已经是生理层面获得的最大快感,再遮遮掩掩就十分没有必要。

裴序很少做前戏,在床上常常是粗暴的,有一点痛苦,但好像谁都乐在其中。

这一次痛苦的比例加重了。被贯穿时,沈渝修觉得眼前能看到的轮廓都消失不见,融化在一团黑暗里,同时他又自然而然地有所反应,嘴里溢出几声微末的呻吟。

裴序呼吸沉重,擦过沈渝修的脸,“你还想走吗。”

意识仿佛升腾着离开身体,沈渝修不禁在这个时刻开始想一些可能很要紧,又很无关紧要的事。如果他是好好被爱着长大,此刻会愧疚吗?可能是会的,但走失在森林里的人总是没法辨别哪儿是回家的方向,他自己小心翼翼,学着童话里的可怜兄妹撒了一路的面包屑,最后还是被风被雪被父母擦干净了。

身体又微微晃了几下,沈渝修头晕眼花,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嘴唇,“裴序,就算不走,你认为你能这样绑我多久?又能在这间公寓里关多久?”

裴序未作回答,似乎从皮肤相接中取得某种沈渝修最终会妥协的笃定。他按着沈渝修的手,一边持续动作,一边用很低的声音说话,先是名字而后是一句轻得听不见的,很简短的话。

沈渝修昏昏沉沉的,觉得碰触的人,和他自己的身体都很热,近乎发烫。他不能思考那句话是什么,只是在心里想,这两句话他都没听懂,因为他也不知道“沈渝修”究竟是谁。

这晚他和裴序困居于同一间公寓,都有点被迫,又都不愿意走出去。

天亮之后,沈渝修发了低烧,觉也睡不安稳,模糊好像听见裴序讲电话的声音。

裴序很镇定地说了几句话,反而显得更为焦急,中间提到沈渝修有些耳熟的某个名字,而后话声变得微弱,逐步消失。好像只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梦境插曲。

沈渝修再醒过来时,喉咙已经干得要冒烟,迫切地想找一杯水。

被绑了大半夜的手总算得到解放,只是因为发烧和血液循环不畅,抬起得很费力。沈渝修发现本该在室内的另一个人不见了,全屋异常安静。

或许裴序自己也明白,这种行径是无意义的。

他怔怔想着,坐起身活动几下,手臂和背部依然很不适。他记得昨晚恍惚间听到过几次手机响铃,后来再没有过,可能是被裴序关机了。

沈渝修找了一通手机,发现落在不远的桌上。那张桌上还有新倒的一杯水,让人喝掉一半。沈渝修渴得要命,直接端起来把剩下半杯灌了下去。

他喝完水,拿起手机开机翻了一遍,发现裴序挂了几个沈耀辉秘书打来的电话。他的心思都放在犹豫要不要回电话上,没留意那只玻璃杯放回桌面时,玻璃底座轻轻磕了一下什么东西,险些打翻。

沈渝修皱眉看过去,望见那圈玻璃杯原有的水渍后,静静躺着一枚颜色很深的树脂戒指。

那个位置正挨着堆叠的几本书的阴影,离桌沿很近。它就那样放在那儿,有点像是丢的,有点像忘记取走的,因为做它的人没把它套到沈渝修手上。

沈渝修看了一会儿,用指尖碰了碰,心口随之泛起些许疼,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裴序。

他记得他前一晚昏睡过去前说了一些话,无非是劝裴序,捎带手劝解他自己,不必再在彼此身上浪费时间。与其耗费力气在一个死局里谋求生路,不如清醒一点,拨云见日,从局外人的角度看看,换一个会来得更轻松。

但现在沈渝修捏着戒指,又想到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他们还是局内人,看清醒了就会痛苦。

他站了片刻,左手拿着的手机无声地亮了,一闪一闪的,来电显示是邱扬。沈渝修吞咽一下,感觉声音没显得太过异常,才划开接听。

邱扬是来和他交代凑钱的事。所幸沈耀辉并未从中作梗,沈渝修和几个朋友拆借一番,加上邱扬从公司里挤出来的,勉强能填平那笔帐。

“你借这么多,以后怎么还?”邱扬问,“还有,你家里现在怎么样?”

“我找了中介,打算把A市的两套房子卖了。”沈渝修说。他名下多少有点财产,要不是转手需要时间,短期不易套现,也不至于闹到找人借钱的地步。

“好。”邱扬对好友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你家那个样子……以后不如常住这边。”

沈渝修把那枚戒指抓到手心,就像握着谁的手似的。他走回床边坐下,回答说大概吧。

邱扬听出他的消沉,忍不住隔着电话发表起对沈耀辉夫妇的委婉批判。沈渝修上半身陷在大而蓬松的靠枕里,莫名回想起裴序那句“我不是他们的儿子,你也不是”。

无父无母的事实是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宣告成立的,沈渝修此刻正在温吞地接受这个现实,“我跟几个朋友打声招呼,整理完搬家的东西,就过去。”

“买了机票告诉我一声。”邱扬说,“搬家啊……重要东西你自己带着吧,反正我开车。”

“谢了。”

“谢什么。”邱扬很爽朗地笑笑,“乔迁之喜,先说定,去我妈那儿吃饭啊。她问过你好几回了。”

沈渝修知道他在刻意缓和自己的心情,也跟着笑了,“行啊。”

邱扬碎嘴的劲儿犯了,絮絮叨叨地数起沈渝修搬过来之后得分管的公司业务。听他盘算不一会儿,手机又亮了,这次是沈耀辉的秘书。

沈渝修拿开手机一看,面无表情地放回耳边,继续等邱扬说完。

偏偏沈耀辉的秘书像铁了心一般,坚持拨了很多个。等邱扬切出去,沈渝修才皱眉按了接听键,对那头的人道,“是公司的事情就去联系我助理,他还没离岗。”

“……沈总。”他语气不善,对方态度立刻放得谦和,平声道,“沈董住院了,情况不好。”

沈渝修呼吸一顿,眉头拧得更深了一些。他正想开口,对方却抢先道,“裴序是在您那儿?他不接电话。”

沈渝修停了几秒,忽然明白自己那句未说出口的“哪家医院”有些好笑,便嗤笑着反问道,“他们让你来问我?”

秘书一愣,不知怎么沈渝修态度变得有些奇怪,讪讪道,“沈董想见一见他。”

“他找他儿子,找我干什么。”沈渝修低头凝视着手心的那枚深蓝色,说罢直接挂断了。

第68章 无常

挂完电话,沈渝修不得不承认关机是个好选择。他按着微微发烫的额头,发了条短信给常来打扫公寓的阿姨,要她来时带点食物,便倒头重新睡了过去。

大概是因为发着烧,沈渝修翻来覆去地睡不好,睡到一半出了满身的汗,不住发冷,像躺在遍布湿冷青苔的地上。

中途他醒了片刻,像个游魂似的挣扎下床,吃了几口东西,吞了两片药。

药物带来新的困意,前一晚和裴序一些画面又变成了一个跳脱的梦。整个房间幽暗,裴序的脸却异乎寻常地清晰。他用惯常的姿势挟制,和沈渝修贴得很紧,自相矛盾地说“你能走到哪儿去”与“你想走就走”。

他们相拥着,门外却有人像悍匪一般,捶鼓似的砸门。裴序恍若未闻,嘴里叼着半支烟,一呼一吸间火星闪烁,燃烧的余烬掉到沈渝修的胸口。他偶然笑了一下,烟雾流散于肉体之间的方寸之地,轻盈,缭绕,然后沈渝修听见,一声很轻的“你走不了”。

但那句话被越来越激烈的敲门声冲散了。沈渝修猛地睁开眼,发现确实是有人在砰砰砸门。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卧室,眯眼适应客厅过分明亮的光线。原来又是上午了。

沈渝修瞟了眼玄关的监控,门外的人是蒋尧。他打开门,蒋尧见人好端端的,松了口气,“在家啊,怎么关机?你不知道多少人都快把你电话打爆了。”

“睡觉呢,关机清净。”沈渝修转身往沙发上躺,抿抿干燥的嘴唇,平淡道,“再说我都辞职了,还有谁会找我。”

“你不知道?”蒋尧拿杯子自己倒水,边看他边说,“你爸进医院了,情况特别不好。我家老头,庞家那位……平常跟你爸熟的都去看了。”

沈渝修闷不吭声,搭在沙发边缘的手略微一动,示意他递杯水过来。

“你怎么回事,跟家里闹翻了?”蒋尧转头道,“别管你爸以前对你怎么样,现在你可得抓紧,省得让人抢先。我刚问过我爸,你们家老爷子八成是——渝修,说句过分的,这是个机会。现在你们家除了你还有谁能管事?你好歹在公司干过几年,你接手,起码比那个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小子能服众吧。”

沈渝修拿开玻璃杯,“你确定有那么严重?”

“我为什么要骗你。”蒋尧摊手,“对了,你不露面,你妈怎么没找到这儿来。”

沈渝修没回答他的问题,低头开机,在弹出来的一堆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里找到沈耀辉秘书发的几条。秘书措辞谨慎,只说苏渝精神状态很差,没办法主持事务,沈耀辉病情又不乐观,所以请他务必来医院看看。

沈渝修低头看着手机,没拿定主意,偏偏沈耀辉秘书像是一刻不停地打他手机,就这个空隙,电话又拨了进来。蒋尧伸头一看,催促他道,“赶紧接啊。”

沈渝修有些厌烦地撑着额头,慢吞吞地划开接听,“喂?”

“沈总!您总算接电话了。医院这边……”听得出秘书十分焦躁,刻意压低声音说,“沈董中风了,消息瞒不了几天,您赶紧来一趟吧。”

短短两天,沈渝修没想到再见到所谓的父亲,会是这种场面。

天气不佳,高级病房里暗沉沉的。内间外的沙发附近摆了几捧花和堆山码海的补品,花团锦簇,显得床上行将就木的沈耀辉,是房间内最为灰败的事物。

沈渝修站在床尾,不太仔细地扫了一眼。

他既不忍心,也不想看了。

秘书陪在沈渝修身边,小声交代来龙去脉。那天留在别墅的夫妻两人大吵一架后,沈耀辉叫佣人把苏渝关进楼上卧室,自己单独留在会客室,许久没出来。

再被人发现,已经昏迷多时。

“手术还好,但瘫痪免不了了。”秘书替沈耀辉工作近十年,语气里的担忧更像是出于自己未卜的前途,“夫人一直闭门不出,有几个董事听到风声来问了……公司那边,总得您来。”

他偷觑着沈渝修的脸色,补充道,“您接管,我想裴先生那边还是可以妥善处理的,您如果需要联系沈董的律师解决一些……”

“医生呢?”沈渝修未作回应,询问道。

秘书碰了个钉子,灰头土脸地出去找来主治医生。沈渝修仿佛对别的全然不关心,神色如常地与医生交流几句,嘱咐对方尽心便离开了。

沈渝修出了医院,没开来时的车,沿着那条很长的林荫道向外走。

日照太少,景观不错的绿化区域内没有几个出来透气的病人。有一位瘫在轮椅里,脸也有几分歪斜,家属挎着一只小包,很有耐心地拿着浅黄的面巾,不住替他擦着嘴角,慢慢推动轮椅。

沈渝修驻足小半分钟,仰头看了一眼沈耀辉那间病房的窗户。

世事无常,他不清楚沈耀辉所追求的是什么,但能料到,那确实已经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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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耀辉瘫痪的消息果然没两天就散开了。所有的事全数落回沈渝修肩上,他疲于奔命,由蒋尧牵线,见了一些长辈朋友,大致保持公司的正常运转。

余温

  • 作者:不是知更
  • 分类:言情小说
  • 豆瓣:7.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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